渡魔成圣 第218章

萧珩从袖里乾坤中摸索一番,最终取出了一个通体纯黑的盒子。

他仿佛哽咽了一下,用袖口擦拭着光洁的表面,然后看了一眼已经立在身侧的儒门弟子,似乎有些不愿交出。

但他叹息一声,道:“故友不想葬在魔洲,他的遗愿是落叶归根,我思来想去,他生前孑然一身,唯有儒门……”他看了看平静中带着压抑的微茫山,微微苦笑道,“算是他的家了。”

和萧珩有交情,家又是儒门的,还会有谁?

除了殷无极,他想不到第二个。

但,那怎么可能?

“你是受谁之托?”谢衍似乎笃定了这是个无稽的玩笑,脸色一时沉下来,声音比风雪还要冷。

“我的故友,是您的叛门弟子,殷无极。”

谢衍的第一反应是怒不可遏,连一向冷淡神情也维持不住,黑沉沉的眼里蕴着暴风骤雨。

“混账东西,竟是拿这种玩笑来欺瞒吾,让殷别崖自己滚来见我!”

圣人的威压有如千钧,让在魔洲也能算得上是大魔的萧珩双膝一软,竟是被生生压制到跪倒在地。

萧珩一手支着身躯,竭力抬起自己的头,直视着谢衍,沉声道:“我没说谎,他已经……不能来见您了。”

荒唐,荒唐!

他才去魔洲还不到五十年,他也能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偶尔够听到他的消息,何况,他吞噬了魔尊的力量,魔洲又有什么样不知名的力量能够杀死他?

谢衍竟是一拂袖,走下高台。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人,面上竟是浮着一层清晰的愤怒,而这怒火之下,隐藏的是更深的不可置信。

“这是他的魔骨和遗物。”萧珩脊背承受的压力越来越重,这种让人几乎窒息的力量,让人几乎无法反抗。但是萧珩还是咬着牙,说道:“您若不信,只要看上一眼,便能分辨出我是否在说谎。”

谢衍凝住了,他停在萧珩的三步之外,却没有人敢看他的脸色。

而圣人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时,七贤十二名士几乎都喘不过气来,厅堂内落针可闻。

他一展五指,让地上漆黑的盒子落在掌心。

谢衍忽然觉得可笑极了,于是垂眸,盒子约莫三寸大小,他似乎是不相信他活生生的徒弟,回来的时候竟然只余下这么点东西。

只是解开一个简单的阵法,他就能打开它。可是谢衍的手腕颤了颤,手心覆在盒子上,竟是不敢去开启。

良久,谢衍拨开了锁扣,盒子咔哒一声开启。

盒子里面只有一块通体纯黑的魔骨,压在一封信上,正在散发着淡淡的魔气。

兴许是因为主人已经故去,余下的魔骨也没有主人的侵略性,更像是一块黑曜打磨成的圆润宝石。

谢衍忽然失声,理智几乎在这一刻被抽离,他将那颗润泽的魔骨纳入掌中,魔气灼着他的手心,却再也不复生前的力量,让他喉咙里都是破碎的血味。

“他是,怎么死的?”他心里如同针刺一样疼。

“为避免心魔侵体,变为残暴冷血、只知杀戮的怪物,他在彻底疯狂之前,自刎而死,然后余下的魔火将残躯烧尽。”

“……是吗。”

谢衍微微阖了眼,声音却轻下来。

萧珩身上的禁锢彻底消失了,因为圣人,已然顾不上迁怒于他了。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如仙神一般的男人。

圣人昔日总是如临江之仙,孤冷如清风霁月,仿佛随时都能乘风归去。可如今,他的表情几乎一片空白,就算是与他不相熟的萧珩,也能感觉出其中的空茫与恐慌。

一具毫无瑕疵的神像,难道也是会悲伤,会恐惧的么?

盒子还有夹层,四周刻上了防止魔气外溢的禁制,一看便是殷无极的手笔。他留下的东西很少,他翻到底部,却发现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两行字。

“师尊亲启。”

“不肖逆徒殷无极,绝笔。”

谢衍看到时眼瞳一颤,之前所有的失真感自此如洪水般反扑而来,让他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

他本以为,圣人境早已弃绝凡俗牵挂。

就算殷无极离开,他失望一阵,离开久了,他也能渐渐地不再去听殷无极的消息。从此,两人分道扬镳,再无干系。

可当他死了,谢衍才终而发现,他竟是完全不能接受他的逝去的。

灯光如豆,正在盈盈摇晃,室内显得有些暗淡。

谢衍拆开信件。

“师尊亲启:”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代表着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心魔,它即将扭曲我的性格,否定我的挣扎,杀死我的本心。而我也已然下了决断。只是,这恐怕辜负了您对我的期待。

“我确然是个失败的徒弟。您要我继承儒门,我背弃了您;您仅仅只要求我活着,我却不得不奔赴我的命运,走向死亡的结局。”

谢衍坐于孤灯之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这封长信。

殷无极这手嶙峋奇崛的好字,便是他当年握着他的手教出来的。

他摹写谢衍的字帖,继承了字里行间的风骨。可他从未想过,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却是在他的绝笔信。

“我不要活成没有理智的怪物,活成一台战争兵器,最后还要劳烦您来亲手杀我。我想要干干净净地走,这样手上不至于沾上无辜生灵的鲜血,我就算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但至少能决定,我可以怎样死去。”

谢衍长久地拿着薄薄的信纸,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忽的烛火噼啪一下,被漏入室内的风给扑灭,他才怔怔地抬起眸来,长睫笼下,忽的落下泪来。

圣人境是不会落泪的。

他们已经超越人与神的界限,离天穹之上只有一步之遥。

“我已经想好了自己的死法。天生魔体会受人觊觎,是不能留的,大概我会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倘若有遗物,我会托人给您带去,连同这封信一起。希望您能够稍稍明白我对您……”

“……世事无常,我写至这里,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再说与您听。我在此大逆不道地喊您师尊,实在不合天道。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您这样好,原谅我吧……”

殷无极当时写到这里,留下了一个墨点,他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提笔删去,终而又写道:“不,没什么,祝您仙途平顺,得证千秋大道。”

“不肖弟子,殷无极。”

“拜别师尊。”

第143章 白骨成碑

“圣人‘请’我来, 是有什么要问吗?”

萧珩这些日子一直被困在儒门,等待圣人召见。那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将领,眼睑底也染着一抹青黑, 看上去疲倦至极。

微茫山于魔修如龙潭虎穴, 他虽然知晓谢衍威名, 却莫名地认为,看在殷无极的份上, 圣人不会杀他。

“魔修有七枚魔骨, 这里只有一块。”谢衍一直攥着那块冰冷的魔骨,谁也无法读透那张淡漠出尘的面孔背后深藏的情绪, “其余的去了哪里?”

“先前人多口杂, 我稍稍隐瞒了一些细节。”萧珩也不等谢衍让他坐, 而是随手抽了张椅子,倒坐着, 手臂搁在椅背上。这个姿势看上去有些落拓不羁。

他眯起眼,语气有些许狠劲,道:“圣人有所不知, 这枚魔骨, 是他活着的时候,自己从身上生生剔下来的。”

谢衍握着魔骨的手一顿, 冷厉的目光扫过他英俊到有些邪气的脸,道:“你说什么?”

剔骨之痛, 于魔修来说,无疑是一场酷刑。

“那家伙早就知道, 自己快要死了,甚至可能什么也留不下来,于是提前将这些交予我。”

萧珩嗤笑一声, 毫不畏惧地看向谢衍的脸,道:“圣人远在中洲,当然不知晓,他的天生魔体对魔修来说是怎样的诱惑。这足以让北渊魔洲联合起来追杀他,要分他的血肉,剔他的魔骨——谁能拒绝提升修为呢?”

“他能够杀掉十人,百人。但是千人万人要杀他,他如何与天下人为敌?”萧珩缓缓道来,口气似乎有些讥诮,“圣人将他放逐魔洲倒是容易,可又是否想过,殷无极在魔洲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不能行走于阳光之下,不能在一处停留哪怕多一天,永远都在逃亡。这世界待他从没有善意,那些对他示好的人,转眼间就会背叛他;那些觊觎他力量的人,如闻了腥味的野狗,追着他咬。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不得一时安歇。”

萧珩一直在观察他。

谢衍坐在窗前,阳光从他背后投入室内,却让他的神情模糊不清。

圣人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萧珩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毫无敬畏地盯着谢衍,道:“圣人看样子没有什么想说的,我当真为他感到不值。”

谢衍抬眼,幽沉沉的眸中没有映出任何东西。他身上的气息犹如深渊,不似平日里的高远如雪,而仿佛涌着压抑而寂静的风暴。

“我的确不是个合格的师父。”谢衍并没有因为萧珩的不敬言辞动怒。他只是看着桌案上压着的殷无极的信件,伸手将其抚平,甚至有些温柔,“他恨我,是应该的。”

“他不恨你,就算被你丢了、扔了,到临死之前,对你也没有一句怨怼。”萧珩道。

“既然他是被逼到自戕的,那么,是谁分了他的其余六枚魔骨?”谢衍自言自语着,声音却陡然沉了下来。

谢衍明明巍然不动,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他点了点桌上铺平的纸笔,语气柔和:“烦请萧将军,将他们的名字告知衍。”

有那么一瞬,萧珩甚至觉得,谢衍不像是传言中的正道楷模,而是比魔修更可怕三分。

*

“圣人谢衍,违背天道,斩开结界,强行进入北渊洲——”

谢衍微微仰着头,看着晦明的天。

魔洲的雨水总是透着一股带着血的潮气,而他右手执着的长剑上,鲜血从剑锋滴落。

他的脚下开着殷红的血池炼狱花,魔花的根茎缠绕着遍地的尸首,将其作为生长的养分,让血海亦成花海。

“……撕毁条约,屠戮大魔……”

谢衍的脚步不紧不慢,左手随时在以天衍之术计算对方逃走的方向。

他像是个有耐心的猎手,任由夺路而逃的猎物四面碰壁,最终走向绝路。

“逃,快逃!”在幽明的阴雨中,有魔修四处逃窜,惊惶地叫着,“圣人疯了!圣人疯了——!”

此时的山海剑,哪还有半点儒家君子剑的平和中正,已经被红褐色的血色痕迹爬满,像是蒙了一层铁锈。

而白衣的圣人却懒得拭去剑上的血,因为下一刻它又会被鲜血沾染。

剑气如芒,在幽暗中乍明乍暗,无头的魔修喉管里喷出的热血溅上了他的侧脸,谢衍却没有伸手去擦,只是静静地一瞥。

一颗双目圆睁的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边。

男人是一城之主,在北渊洲也算是一霸,却至死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这样死在圣人的剑下。

谢衍看了看他跪倒在地的无头躯体,漠然抬剑,将他的左臂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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