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管我,回去,快回去——”玄袍大魔的声音陡变,似乎意识到了他接下来想做什么,他的语气激烈而疯狂,什么刺伤他的话都说了,“我才不要你管,谢云霁,你现在又算不得我师父,我早就叛门了……滚开!不准过来!”
谢衍没法越过天道结界,引他出魔洲,本是为了提点他几句,谁能料到等那只蝴蝶找到他,他正赶来,只是这一转眼就出了事。
看见徒弟被鬼门捕获的那一刻,谢衍又想起当年来迟时,看着空荡荡的流离谷里燃烧的火与他流的血时,内心陡然扩大的恐慌。
“给我闭嘴。”谢衍冷冷地横他一眼,道,“吾决定的事情,容的下你说不?”又厉声道,“手给我。”
殷无极不听,用近乎敌意的神情看着他,冷笑道:“我才不,谁要你的慈悲,现在就给我滚,我不想见你!”
谢衍着实是被他气笑了。
殷别崖看着像是落在泥潭里的可怜小狗,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但是等他真正抱在怀里时,才发现他是只刺猬,能把人的心刺的鲜血淋漓的。
但谢衍早就不在乎徒弟的这点叛逆,左手紧握住他的手腕,紧紧抓着剑柄,右手揽住他的脊背,掌心牢牢地按住徒弟的后脑,迫使那竖起浑身刺的小狼崽子伏在自己怀中。
“谢云霁!”他又惶然道。“你放开我!”
“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听着。”谢衍顿了一下,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鬼门,略略侧过身,抱紧浑身锁链的徒弟,然后让自己的背部朝着鬼门的方向,又无奈道,“别崖,你哭什么?”
黄泉的风已经吹到面前,殷无极睁大着眼睛,竟然早在无声中落下两行血泪来,好似悲恸至极。
“我每次都在害您……”他像是魇住了,低下头,重复着心魔的低语,“谢先生,你不该救我,我若是死在黄泉道,就不会拖累您……”
“胡说八道。”谢衍只来得及揉了一下他的后脑,权当安慰,语气带着些无奈,“别崖,莫要哭了,我可受不了你的眼泪……”
殷无极的神情近乎失神,绯色双瞳中映着他清霁温雅的容色。他停止了挣扎,近乎自暴自弃地道:“黄泉道很危险的,您真的要和我一起去?”
“黄泉道,你以为我不敢去?”谢衍语气狂傲,睨他一眼,似笑非笑,“你当我是什么人?”
“……”谢先生压根不把黄泉当回事啊。
下一刻,在血月的照耀下,他们被卷入鬼门关。
等到吞噬了两人之后,那些亡灵哭声,泥潭沼泽,甚至那凝实的鬼门,也在血月的光消退之后消失在原地,好似此地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180章 爱欲回响
不知过去多久, 大魔从混沌中苏醒。
殷无极掀起眼睫,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一块石碑边,衣摆浸在幽凉的水中, 肌骨冰寒。
他侧了侧头, 看向石碑, 上面写着三个字“黄泉道。”
世分三界,人仙魔妖鬼共据之。
九天之上, 有天道封天路, 上不贯通。幽冥之下,是轮回之所, 为鬼神之界, 通路名为黄泉道, 人不可往。
天地一片昏黄,缭绕的雾弥漫前路, 脚下是浸没靴面的水泽,身边则是摇曳着半人高的妖花,花盘累累垂下, 坠在细长的枝干上, 十分硕大。
花是近褐的暗红,蕊是细丝, 呈现涡旋形状,若是一晃眼, 便能从层叠花瓣中看出狰狞的鬼面。
“谢先生……”殷无极想起进入黄泉道之前的事情,扶着石碑猛然站起身, 抬腕时,却发现那一根赤红的锁链垂在地上,绵延向花丛深处。
锁链轻响, 那妖异的花丛中,徐徐走出一名轻袍缓带的白衣青年,背着古剑,仿佛黄泉寒凉的水也无法沾染他的衣角,可他的雪白的长袖下,也隐藏着细长的赤色锁链。
“醒了?”谢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见他绯眸澄澈,清凌凌地望着他,精神看上去不错,心下松了口气。
“……”殷无极不答,侧眸不看他,似乎心中还有芥蒂。
谢衍沉默了一下,心中颇有些尴尬。
就算是为了替他压下那无解的心魔之症,解他渡劫时的死局,但是骗了徒弟的身和心,还把他当道侣睡了十年,又生生抛在魔洲……
作为师父,他简直是不干人事,他家别崖恨他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对他好好说话?不对他喊打喊杀就谢天谢地了。
谢衍抬起手,撩起衣袖,露出修长白皙的手腕,陈述事实道:“我不能离你太远,既然醒了,就跟上我。”
锁链有形,却没有什么重量,锁在他们的魂魄上,虽然防止了两人失散,也让他们不能离开对方五十尺的范围。
谢衍不觉有什么,但他看着小徒弟低下头,墨色的发凌乱地散在肩上,又依着石碑滑坐下去。
他单手搭在膝上,孤戾又排斥地看着他,摆出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
“殷别崖,出去之后,随你怎么讨厌我。”谢衍本想安慰他几句,但是一开口,声音却冰冷倨傲,“你没来过鬼界,在这里,你得听我的。”
“生人是不能来鬼界的,我倒不知,先生是何时造访的鬼界。”殷无极知道师尊待他恩重如山,现在也是为了救他才共同踏入鬼界,他该感激。
可是他好不容易给自己做通了心理工作,一听到谢衍命令式的语气,浑身的血瞬间逆流。
他忍不住转头,讥讽地扬起唇角,含沙射影道:“也对,您这样的存在,三界又有哪里不能去,怕是连天道都能打一打主意。”
“何时造访的,你不必管。”谢衍拧起眉,被他一噎。
“谢先生的事情,怎么容得了我管?”殷无极轻哼一声,古怪地笑了,“我是谁啊,我配管么?”
“……”这混账小子。
谢衍低头看他,只见到他眉峰蹙着,绯眸微挑,凶戾地瞥过来,浑身都带刺的模样,看上去像是炸了毛的狼崽儿,正竖着尾巴尖向他示威。
他看着凶,实际上没什么威胁性。
在谢衍涉入沼泽抓住锁链的那一刻,他分明看到徒弟落下了泪。那难得一见的脆弱柔软,正藏在孤戾防备的外表之下,是一颗炽热跳动的心。
殷无极怕再一次被伤透,被丢下,宁可他不要对他好。没有期望,就不会受伤。
我伤他太深了,谢衍无奈地想着。于是,他弯下腰,似乎想要去牵殷无极的手。
可是当他刚握住青年瘦削的腕子,就感觉到年轻的大魔浑身一抖,应激似的看着他,想要立即挥开他。
可只是一犹豫,就被谢衍抬手按在了头顶,揉了揉脑袋。
“别崖,不闹了。”谢衍叹了口气,“是我之过。”
“……先生能有什么过错呢,您始终没有承诺过我什么,有过错的是我,自不量力,痴心妄想……”
殷无极的语气尖锐如刀锋,却刀刀伤的是自己,激烈又绝望,“不会让您为难,我会克制的,但是您别给我希望,别对我这么好……”
“我真的知道错了。”他哽咽了一声,几乎低哑道:“谢先生,我恨死您了……”
谢衍听他说恨,却比爱更缱绻,便知道那剖骨的一剑还是没有斩断半点情丝。徒弟丝毫没有放下,却是宁可自己孤独地熬着,也不再期望从他这里得到回应了。
殷别崖是手把手带大的弟子,之于他,如同亲生骨肉。
师徒、仙魔、父子,三座大山压在身上,这种荒谬又悖德的情,他又能怎么回应他?
双修已是大错了,他为师父,犯下这等悖德之罪,合该自己来受这代价,而不是让弟子这般饱受折磨。
“黄泉道上鬼气混乱,怨气横生,尤其是对于大魔来说,极易引动七情,也更容易堕落,守住灵台,不要被鬼哭声影响。”谢衍静静地看着他七情失控的模样,无论有多想伸手把他揽在怀里安慰,却还是背在身后,克制住了自己。
这样的举动,无论出自怎样的关怀,于殷无极而言,都是毒药。
他得克制住,要慢慢地引他戒断,要让他意识到对师父的依赖并非情爱,而是出自亲情或是慕强,最好再认识些优秀的修者……
谢衍想到这里,又是一顿,因为自己的假设,心中横生恼意来。
他这般年纪,专心修炼才是正经。再者,北渊洲斗争那么激烈,他根基还不稳呢,找什么道侣,不准找。
殷无极可不知师尊看似孤高冰冷的神情之下,想法都转了九曲十八弯,甚至在暗地里生闷气。
他意识到自己的所有负面情绪都被放大了,才那样轻易地在师尊面前失控,对他横加指责,憎恨怨怼。
以他的自控力,本不该如此才对。
“……我会控制自己的。”殷无极阖上眸,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师尊不仅给他大开方便之门,甚至连黄泉道都陪他走。
师恩如此深重,他不能再奢求其他,至少要对他好好说话才行。
谢衍见殷无极直起身,略略垂下眼帘,盖住似火的眸,神情归于沉寂时,让他原本就昳丽的容色,平添几分不可亵渎。
殷无极的手腕锁链轻响,走到他的面前,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攥住了他的袖子。
一拉,一攥,一摇。他还是那个依赖他的好孩子。
谢衍本已以为自己心肠足够冷硬,但只是一个动作,他漆黑的瞳孔就在轻颤,背在身后的右手,指甲几乎嵌在肉里。
“走吧。”殷无极拽着他的广袖,心中却有鬼,就转过脸不去看他,自然也就忽略了谢衍的异常。
圣人本该无情无欲,宛如仙神。可是当他与弟子纠缠不清时,圣人也就坠下云端,成了凡人,无端地懂了那七情六欲的滋味。
“……前面就是鬼门关,你我是以血肉之躯入的黄泉,必须要伪装成魂魄模样,混入鬼界,去轮回之所寻找回去的通道。”
“师尊怎么会如此清楚?”殷无极问道。
“……数百年前,意外来过一次。”
谢衍去过的,是红尘卷中的小世界。
红尘道是何等神通,它为了瞒过自己,设的鬼界几乎是一比一复刻,谢衍说自己来过,也不算说谎。
当时的他,突然接过萧珩送来儒宗的徒弟骨灰,理智都被碾为灰烬。
禁术也用了,北渊也闯了,大魔也屠了个遍,哪还顾得上鬼界“人不可往”?无非是执着返魂香,提着剑踏破黄泉,杀也能杀穿。
但现在徒弟还活生生地牵着他的袖子呢,这一次进鬼界,和平些便好,倒也不必闹个天翻地覆。
似乎是很没真实感,谢衍突然又很想碰一下身边的小崽子,确认他还是有温度的,不是那触碰一下就会化成灰的傀儡。
白衣圣人忍了忍,最终在殷无极侧头的时候,伸手触了一下他的脸颊,又捏了捏。
温热的,柔软的,好似皮肤下流动着一团火,是生生不息的灼。
前方就是鬼门关,无数面容模糊的魂聚集在那高耸的大门面前,只要过了关,前方就是鬼界的轮回之城。再往后,便是森罗十殿、轮回之境、倒影之湖等地。
在殷无极投来疑惑的目光时,谢衍索性解释道:“转过脸,我在你的眉心画一道术法,我们伪装成魂魄入关。”
“……先生真是无所不能。”殷无极顿了一下,师尊万法之宗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什么复杂冷门的术法,他都会使。
他顺服地低下头,在谢衍的面前撩起发,暴露出前额,等着他落笔。
谢衍咬破手指,在他的眉心用血绘出复杂的术式,然后看到原本有实体的徒弟,逐渐化为魂魄的模样。
为了欺瞒鬼门关的守卫,术法是用元神的状态取代身体,展示给旁人。
殷无极的元神像是一团灼热的火,可是在跳跃的光芒下,在胸腔中,藏着一片逐渐扩大的漆黑,与元神牢牢地长在一起,像是某种病变。
谢衍虽然明白心魔只是暂时压住,并未治好,但还是咬紧了牙关,神情也冷了下来。
“谢先生,怎么了?”殷无极低头看了看自己,却见到自己胸膛中扩大的黑,神情微微一僵,甚至倒退了一步,惶然地看着他。
他犹如在冰天雪地中赤/裸,心中一点一点地发冷。
他都知道了,他知道多少?
哪怕已经成为渡劫大魔,他平日里也只是靠着忙碌来掩饰自己畸形的爱慕,他知道心魔其实并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