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风度,哈哈哈哈。”殷无极笑了,随手将长发撩到身后,悠悠然地旋身,颇有些桀骜不驯的意味,“圣人念念不忘地要我恪守君子之道,但我在您这儿,总是当不成君子的。”
他又一眨眼:“至于王者,更不能是君子,您怕是要失望了。”
他的话锋一转,透露出了些许信息,让谢衍微顿。
圣人微微拭过自己的唇,然后凝眸看去,却见那黑袍的大魔略略勾了勾手指,将缠在他身上的魔气收回,然后歪头瞧着他,唇角噙着笑。
谢衍觉出些许不寻常,又不肯承认自己心乱,叹道:“别崖,那封信里写的,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借条是真的。”殷无极也知道瞒不了他,却又不愿一层层地把心剖给他看,便挂着以假乱真的笑,“其余的,您信几分,便是有几分真。我现在好歹是一城之主,总不能把心事全说给您吧,想知道,您得自己猜。”
“要我来猜你的心思,殷别崖,你出息了啊。”谢衍失笑。
“难道只能您单方面掌控我,无论是心事,还是启明城中的消息,都在您的案头一览无余,却不能我来出难题让圣人解我的心思,猜我的目的吗?”
殷无极这话一出口,便又背过身,不肯给他瞧自己的神情,但听起来倒是语笑自若的,“仙门的事情,我已半点不问您,还请圣人莫要从我这里探知魔洲的动向。您是聪明人,该避嫌时您总在避嫌,不越雷池半步,若您假装忽视了,定是有其他的打算,是也不是?”
说罢,他回眸,鬓边魔气凝成的凤凰花越发灼灼,却低笑:“今后啊,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各凭本事,本王可不给圣人行方便了。”
“是该分个明白……”谢衍听他自称本王,便猜出几分他未来的打算,又听他谈的是程潇之事,沉吟,“我本以为你会装糊涂,给自己留一份后路。”
“仙门是我的后路吗?”殷无极闻言,神色却微微敛下来,平淡地勾起唇,“若是我尊位之争失败,圣人会怎么做?”
谢衍不答,但是袖中攥紧的拳说明了他的答案。
殷无极看向悬空之棺,将手负在身后,笑道:“我猜一猜,您不会放我去死,而是秘密把我接回仙门,养在您身边吧?”
“……”谢衍看向他,温柔褪去,神色波澜不惊。
“让我再猜一下,若我成功了,圣人打算做什么。”殷无极转过身,直视着圣人一瞬间凌厉起来的眼睛,平静地道,“若我成为魔尊,因为在起步之时借助了您的力量,则会处处受您掣肘,做决断时,需要考量您的意思,如此,我拥有北渊洲,就约等于您拥有北渊洲……”
“对了,上次的鬼界之行,圣人似乎还拿了‘鬼门关’。”殷无极点了点下颌,看向谢衍线条优雅的颈项,温柔道,“无间阎罗可好,她如今有在您的指点之下,成为您在鬼界的盟友么?”
“仙门三圣里,您的话语权越来越大,如今却放任世家撒野,很难不让人觉得,您是在借世家之患,拉拢百家各宗。”殷无极比谁都了解谢衍,哪怕他得到的消息并不比世人多,却能将谢衍的心思猜到八分,“只要您做的不太过分,道祖不会出来阻拦。所以,你要等那些中洲世家先犯错,届时您再出手,便无可指摘。”
“过来。”谢衍听他猜测,却是不正面作答,反倒微微伸出手,唤他。
“您让我过去我就过去?我多没面子。”殷无极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却自己动了,乖乖地把手搭在他的掌心,却不料被他又扯到怀里,揉了脑袋。
“凭借控制你,来控制北渊洲?”谢衍看似无喜无怒,但是却按住他的后脑,嗤笑一声,“我想要你做什么事情,有的是让你心甘情愿的办法,还需要用控制经济这种低效的手段?”
“……”
“我做你师尊多久了?我能不知道,你殷别崖做事有多疯,多不按常理出牌?”谢衍温文尔雅地笑着,顺手捋了一下徒弟披散在背后的柔软长发,道,“其他猜的到还有点谱,关于北渊魔洲的事,你就别猜了,猜不中,好好打你的天下。”
“圣人凌驾仙门,难道不会剑指天下?唔,您干什么?”殷无极刚说罢,又被师尊按住了脑袋,在额头上敲了一记。
“剑指天下又何用,问题在天上。”谢衍又瞥了一眼那悬空之棺,眼中的愠怒一晃而过。
“谢云霁,你狂悖啊。”殷无极却极不恭敬地直呼他的名,在他怀里,笑得前仰后合。
“殷别崖,你难道就不狂悖?”谢衍瞥他,“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你之道,不说在北渊洲,在整个五洲十三岛,都是独一份的忤逆。”
“世人之见,皆俗流尔,与我何干!”殷无极摆脱他的怀抱,向后倒退几步,大笑道。
他们竟是在走走停停中回到了那碑铭附近。
比起方才离开时的心境,他算是把小徒弟哄好了,自然也就愿意陪他做些消磨时间的事情。
“你的经文只刻了一半,怎么不继续?”谢衍方才没有细看碑文的内容,此时低头一看,却见是《往生经》。
殷无极重新跪坐回碑前,捡起地上的凿子,无奈地瞥了一眼倚着碑侧的白衣圣人,道:“您挡着我的光了。”
谢衍一抬手,便是凝出温暖的光芒,然后捏成一个小团子,像是夜灯置于殷无极身侧漂浮。
“别崖不是连先圣都会分个对错,此时怎么又信起佛道了?”
“当然是不信的。”殷无极拂去石灰,然后伸手,师尊便把沾了金粉的笔递给他,“但我在启明城里立了碑,刻的便是这卷经文,城中百姓信,这卷《往生经》便起到了作用。”
他的心中一片明镜,逝者已矣,佛经不过是抚慰活下来的人罢了。
“您说过,君为舟楫民为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殷无极用金粉染上那些经文,下笔千言,又承载了他沉沉的伤。
“我既然要做他们的王,便要知道,谁在为我而战,我在为谁而战。”
谢衍看着他端然而坐刻碑的样子,倏然有些恍惚。
他好像见到了多年前稚弱坚韧的少年人,但一错眼,面前如岩岩孤松独立的玄袍大魔,又像是孤绝的王了。
第233章 情难自已
殷无极专心刻碑时, 总是心无旁骛的。
谢衍也不欲打扰他,只是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灵活纤长的手指, 下刻刀时不假思索, 显出他在工艺之道上的长久钻研, 竟是一时间入了神。
殷无极往身侧摸索工具,谢衍顺手一递, 道:“凿子。”
这样的举动, 换来殷无极的一瞥。
谢衍叹道:“我以为,你会自己写祭文。”他对于殷无极放弃儒道之事, 心中颇有些耿耿于怀。
殷无极对着满是经文的石碑, 轻轻一叹:“教您失望了, 我写不出来。”
“你读书万卷,又有天纵之资, 总是下笔成章。”谢衍一顿,他不觉得殷无极的问题,在于写不出。
儒门黄金屋中, 现在还收着殷无极读书时的各种习作, 皆是藏在只有圣人能踏足的静室中,谢衍实在百无聊赖时, 便会翻出来读上几篇。
他年轻时颇有几分锐利,但比起名家之作, 还是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但谢衍反复批改修订, 结合他如今境遇,竟是又读出了当年的殷无极那些锋利如剑的文字之下,压抑极好的不快乐。
“我下笔作文时, 总是长于说理,而非抒情。您总说我不懂掩饰锋芒,半点也不圆融,有什么便说什么。”殷无极想起以前随着谢衍读书时的种种,竟觉得随着师尊求学的日子,是回不去的美好。于是他眯起眼睛,轻快地笑了,“真想回到过去啊……”
谢衍却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道:“你不愿写。”
当大悲到极致时,人反而会对一切痛觉迟钝。他的情绪压抑的越完美,谢衍却越是能从种种迹象中,体会到那种刻骨的恨。
“有些事情,是文字无法记述的。”殷无极略略起身,拂过那铭文,淡笑道,“等回过神来,才会觉得心中没有任何辞藻,也无法落于纸面。师尊,曾拜入儒家门下日久,但我终究不是文人,无法沾着罪孽为墨,为自己辩白,我只能用血来偿还,无论是别人的,还是我自己的。”
他的语气悠长,看似平淡,却缭绕着浓浓的血意。
“你向自己刺了三刀,伤在哪儿了?”谢衍沉默半晌,问道。
“只是些皮肉伤罢了,要不了命,您何必在意。”殷无极轻描淡写。
“真的不重,你怎会徘徊在识海中,迟迟不出?”谢衍也站起身,握住殷无极的手腕,温声道,“别崖,告诉师父,好不好?”
“不好。”殷无极贴着他的耳畔,吐出两个字,却是又笑,“探问伤势也是犯规,程潇多嘴,但本王不想说,圣人抬出师父的架子也没用的。”
谢衍一顿,他又换了疏离的称呼,是在刻意推拒避嫌了。
他们的师徒关系,连名分都没了,只是前师尊与叛师弟子而已。现在他还以师长自居,殷无极还肯唤他一声师尊,不过是旧日习惯改不掉,非得找些虚假的联系罢了。
谢衍见他笑的与方才没什么不同。好像之前那个抚摸碑文时,流露出深深的恨意的男人不存在。
他明白,徒弟这是意识到他们未来就算不会走上全然的敌对,但也不会是朋友。所以,面对他时,殷无极会竖起坚硬的盔甲,而非将一切柔软与弱点向他敞开,祈求他的疼爱和怜悯。
“我倘若问你接下来的打算,你也不会回答,对不对?”谢衍略略低头,仿佛与那凑在他耳畔的男人交颈,那是一个亲密至极,却又透着意味深长的姿态,他声音温雅,“那我就猜上一猜,你可以不做表态,听着就行。”
殷无极的手臂本是揽过他的腰,闻言却本能地收紧,瞳孔也微微一缩,似乎意识到了贸然试探师尊的危险。
下一刻,他便被谢衍圈住了脖子,迫使他不得回避,反而被拉入怀中。温热的吐息在耳畔若隐若现,可话语却句句一针见血。
“你打算北征复仇,岚苍城和青凤城同时失主,如今正是兴兵的最佳时机,错过,就不会有了。”谢衍含着笑,在他耳畔低语,“但是你拿不定主意,到底先打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呢?”
这是殷无极最想听的答案。
但是,他已经不能再求助谢衍,任由他摆布。哪怕谢衍主观上没有任何恶意,但他给出的答案,一定是对仙门更有利的那一个。
谢衍却敏锐地洞察到了他内心的纠结,却是轻描淡写地放开他,道:“作为仙门圣人,我不会告诉你我的答案,这会影响你的判断。但是作为师尊,我提醒你一件事。”
“短期而言,你先拿下哪座城,都会极大提升自身实力。但长期而言,你需要考虑一件事,你的终点在哪里?你的背后又是哪里?”
“若你只想为一域霸王,那就有作为霸王的打法。若你想要以此为支点,成为魔君,那么自然有为君王的道路。”
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却又好像什么也没说。但是殷无极却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抿唇不语,好似在深思。
岚苍城靠近魔洲中心,临近九重山,是启明城通往外部的一条重要道路。更何况,蓝岚精锐尽出,城中空虚,拿下岚苍城应该较为容易。
但缺点也很明显,假如启明城-岚苍城,如同一根针刺穿出去,他会面临东部与西部的夹击,倘若重伤的钟离界和失去青君的青凤城还有余力的话。他会面临较大的风险。
青凤城的势力更强,更加复杂,且把守着幽河下游的田地,有利于长期驻守。拿下东部将直接成为南域和东方的霸主,不必担心自其他方向而来的危机。但是战争成本和治理成本,都远远高于岚苍城。
殷无极仿佛入了神,却被谢衍牵住了手,道:“你忧思过重,理应在识海里放松一些,何必紧绷至此,先去陪我走走吧。”
龙脉之战后,他的识海就有些乱七八糟,虽然是心念一动的事情,但他实在无心打理,面对一片萧索,殷无极心中忐忑,又开始担心圣人觉得无聊了。
“圣人就这样看着,难道也不觉无味?”殷无极的语气低徊,“没必要陪着我一个无趣之人……”
“为什么会无味?”谢衍反问。
“今日,我无心陪您观花对弈煮茶,识海更是如此荒芜……”殷无极红眸微闪,“圣人风雅,尤爱琴棋书画,名山大川。我却爱摆弄些天工机巧,总是一身油墨或是火燎,您从前容着我折腾,现在……””
“你的心境未曾平复,我又怎会这样不合时宜?”谢衍替他拂去衣衫上的尘埃,一落下,又很快化为灵流散去,“我此来也别无他事,只是看看你罢了,余下的,我不在意。”
“这么温柔呀。”殷无极笑了,“您就看不厌我吗?”
“习惯了,怎么会厌?”
“正是因为习惯。”殷无极失笑,拉了拉他的袖摆,“人间际遇,总是新人换旧人,您对着一张熟悉的脸看了千年,我离开后,您是什么感觉呢?”
“我觉得很没意思。”谢衍想了想,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发旋,“我读书时,没人在我旁边敲敲打打的,摆弄那些铁疙瘩,我反而觉得有些空了。”
“那都是不懂事的时候了。”殷无极撑着下颌,轻轻道,“要不是师尊太爱看书,我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才故意弄乱你的书房,折磨你的耳朵……罢了,都是些太早太早的事情。”
“是很早的事吗?”谢衍却顿了顿,半晌才道,“好像是有点久……”
山中不知时岁,圣人的生命太绵长,他竟然意识不到时光的流逝。
白衣圣人又蹙眉,想了想道:“现在吾的身边没人和我顶嘴,皆是些见了我,都大气也不敢出的人,我有那么可怕?”
殷无极一愣,然后耸着肩,低低的笑出声:“您怎么都想这些有的没的,大家都顺着您,难道不好?”
“不好。”谢衍一边走,一边与他说着闲话,“就算有些人和我唱反调,都是来找茬的,麻烦。”
“我就不是和您唱反调了?”殷无极伸手捞住师尊的一缕长发,勾在指尖圈了圈,玩笑道,“我天天给您惹事,旁人皆说我桀骜不驯,您给我处理了多少次善后,怎么不觉麻烦?”
“……那怎么算?”谢衍颇为不高兴,显然是双标起来了,“那些老顽固不知变通,你哪里有做错?”
“我可是入魔了。”殷无极原本含笑的神情消退了,他逼近,唇离他的面容只有一寸,原本收敛起来的灼灼容华更为炽烈。
他眯起眼,声音低哑:“我叛道入魔,难道没错?”
“入魔之事,你是心甘情愿的吗?”谢衍却没有被他绕进去,而是覆上他后脑的长发,垂眸道,“如若有的选,你想离开微茫山,离开我吗?”
“您怎么看不开,尽是纠缠这些无用的问题。”殷无极沉默半晌,别过头去,哑声道,“木已成舟,我的意愿有什么用呢?能挽回这一去不归的时光吗?我都已经不沉湎过去,您何必心有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