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收敛了笑容,道:“历史是赢家的历史,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太心慈,是不能掌兵的。”
“我心慈么?”殷无极听罢,笑着摇了摇头,看向一屋子泛着杀意的兵器,“我若心慈手软,会做这种东西么?”
“战场之中,你是不能回头的。哪怕是自己的兄弟落下马来,也要继续往前冲,只要开始,便停不下来。”萧珩看向他,唇紧紧地抿着,显出别样的凌厉,“你若现在想停下来,还来得及,你知道,你长居仙门,本不爱战争,杀戮,你骨子里还有儒家的‘仁’。”
“我停下来,别人就会放过我吗?”殷无极浅浅地一笑,眼睛却是刻骨的冷,好似冬雪,“只会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萧将军,九重山之后,我便明白了一件事,永远不要把自己的未来,交给其他人!”
“和平?也要旁人愿意和,才有平。”殷无极弯起唇,“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就别想谈判桌上能得到。他们能够自己来抢,为什么要与你做交易呢?”
“是这样的道理。”萧珩沉默半晌,道。
“今日也没有外人,我便先与你们说了吧。”殷无极取出一卷北渊地图,在桌面上摊开,然后指尖划过那两个标注出来的城池。
他并未停留在眼前的利益,手指掠过东部富饶的田,最终落在了离九重山不远的岚苍城上。
“我要岚苍城。”殷无极笑着点了点地图,抬眸时尽是狂傲,“离九重山最近,我要它,靠近龙脉,勉强可做我未来都城的附庸!”
他一开口,便是语惊四座。萧珩三人皆看向他。
殷无极将手负于身后,谈笑间,却是睥睨天下的风度。
“这九鼎重几何,本王若不问上一问,怎能甘心?”
第235章 挥戈北上
魔洲南域, 启明城,大风起。黑旗招展,千乘待发。
正是万军临别时, 百姓无不北望尘烟。
无数两轮独辕的小型战车上, 皆坐着四名魔兵, 有人配有弩机,有人持火铳, 有人手执长矛, 战车后嵌有魔晶石驱动的疾行阵法。前列的轻骑乘魔兽,目前启明城饲养的魔兽数量还不足, 余下的便用机关甲代替。
能够在如今的北渊洲, 拉起一支半机械化的集团魔兵, 无疑是超越时代的。哪怕他的魔兵,单兵境界竟不如那些大魔私军, 但也因为境界较低,又被萧珩操练过,更加有纪律, 可以说是北渊魔洲唯一做得到令行禁止的兵。
黑旗飘扬着, 黑甲的魔兵们齐齐看向正中央,千乘百骑, 拱卫着一辆黑金色的四轮战车。
战车前驾四头疾行魔兽,蹄若踏火, 车舆为横长方形,宛如铜墙铁壁, 遮阳避雨,车舆右侧置一面黑色盾牌,车舆前挂有一件似金似铁的弩和铜镞, 有车帘飘在窗前,遮住其中独坐的大魔。
鼓声一歇,车帘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掀开。
年轻大魔姿容极盛,身着黑色窄袖收腰的战袍,腰间与右胸口束轻甲,剑横膝上,正侧眼瞥来。往昔总是随意披在肩上的墨发,今日却高高束起,冠冕鎏金,显出他独一无二的矜贵。
城门两侧,皆是扶老携幼送行的启明城百姓。
启明城百废待兴,但他们的王却于此时亲征,从自身条件来说,这并非是个好时机。但从北渊大局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殷无极不需要所有人理解他,只是微微侧头,绯眸扫过每个人脸上或是激愤,信任,不解,甚至反感的神情。
他们之中,有人恨极了敌人,希望王替他们复仇。有人则是将仇恨归于王本身,却是畏惧强悍的敌人,不希望主动出击。
但无论他们如何想,此时的城门前,激昂的鼓声和一浪高过一浪的“复仇”呼声交错,说明了民心之向,也让气氛点燃到极致。
北渊毕竟是魔洲。魔修的骨血里,从不排斥扩张,并视其为天经地义。倘若有大魔肯偏安一隅,他们反倒会觉得没有前途。
所以,殷无极得胜归来后的一系列举动,让他们觉得安全。
战后的启明城,因为接纳各地奔来的魔修,编入王的麾下,当然也不乏其他城邦的眼线。光是背景调查,风雨楼就忙得不可开交,有一段时间内,城中的信息四处泄露,几乎透明。
在六工七坊恢复生产时,优先生产的,除却抚民的物资外,最多的就是军需,工坊日夜运转,全速动员时的生产能力极为可怕。更何况他还采取以工代赈的方式,让大量因为战争蒙受损失的魔修生产单个的部件,以换取魔晶石等资源。而发放资源也需要大量人手,殷无极依照战时,拟定了一套工分体系,让不急的人可以攒一攒再换取。
至于泄密问题,他则是拆分了步骤,外部招募的工匠只能生产部件,再由可信的炼器匠人组装与验收,并且烙上自己的名,以便追溯质量与清点数量。
在大军开拔之前,负责物资补给的队伍已先行。
殷无极选择调动这座城的所有战争潜能,挥戈北上,也是趁着天时地利人和,时机一错过,便不会再有了。
他看向被他安排守城的将夜、赫连景一行,神色威严,吩咐道:“城中之事,就拜托尔等。”
“是,吾王。”赫连景单膝跪地,仰望着他耀耀不可及的王,神情狂热,“请您放心,我会与将夜大人,守好启明城。”
赫连景本就是启明城土生土长的旧贵族大魔,又在城战中脱颖而出,积攒了足够的威望,一被启用,原先散落在城中的势力又回到他的身边,管理成本低。
他对意在出征的殷无极来说,是极好的代理者。修为低一些也不要紧,够忠心就行,一些需要武力解决的事情,自有将夜与风雨楼来办。
银发的刺客随手转了一下刀柄,身条纤细,却挡不住他身上的锐利凛然。他的身后肃立着白衣蒙面的凤流霜,女人行事凌厉,主管情报,与他各司其职,显然是有了未来殷无极麾下暗面的雏形。
将夜并未解释他为何战力急速提升,但殷无极与他试过几次刀,相当放心他的战斗力。就算城中出了叛变,凭将夜一人,谁不可杀?
而将夜本人守信义,最奉行等价交换,殷无极最不担心的,便是他的忠诚。
殷无极此去出征,倘若拿下岚苍城一带,这就是启明城最天然的地缘屏障。除非他死,否则没有敌人能够越过他来犯后方的启明城。
年轻的王略略勾起唇角,看向那银发灰眸的少年刺客。
刺客抱着臂,轻轻别开头,道:“你放心走,启明城不会出事。”这便算作承诺了。
“时候到了,启程吧。”殷无极向着随他出征的萧珩点头,然后放下了车帘。
驾驭王车,需要把控四头魔兽的方向,绝非易事。但萧珩却跳上战车,单手勒住了四条缰绳,为王者开路。
“出发!”萧珩给自己戴上头盔,站在王车之前扬鞭,向魔兵下达命令。
一瞬间,旗帜猎猎当风,千乘齐动,魔兽嘶鸣,鼓声响彻。
魔气在战车中流动,支颐斜坐的殷无极,掀起眼帘,看向前方为他驾车的萧珩背影,笔直锐利,像是长空的利剑。
魔兽的蹄敲击地面,咚咚咚。他继而听到齿轮转动的声音,那样轻微而稳定,继而是车轮碾过大地的声音。
绵延的车辙,让他行往未知的前方,却已经没有回头路。
自今日起,北渊洲的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
启明城破,不过是两月之前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料到,殷无极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整旗鼓,率军北上。
此时的岚苍城,因为蓝岚已死,正是无主之时。
它由位处偏近中央的位置,原先是因为蓝岚与青君为盟友,归属于东方,但如今连青君也死在殷无极手下,岚苍城便是一块肥肉,东南西北,皆可击之。
雪片一样真假难辨的消息,如今正甚嚣尘上。
“那位殷殿下,打过来了!”
“据说已经到了逐鹿野。”
“那不是很近了吗?”
“我听说,逐鹿野全是黑压压的旗帜,还有载满魔兵的车,不知道有多少人。”有人亲眼目睹了那遮天蔽日的场面,连想起时也忍不住打颤,“我奉劝诸位,快跑吧,我看见了狼王军的旗帜也在其中。”
“那百战百胜的恶狼,竟也当了那位的家犬?”有人质疑,“他萧珩不是连北厄殿下的招揽都拒绝了吗?”
“谁知道呢。”有人低语,“狼王军早已放出话来,以后就彻底归于南域那位的麾下了。听说,他们是认正统,才选了那位新崛起的殿下。”
在魔兵整编时,殷无极收编了从来独立的狼王军,虽然保留名字,但是这支战绩斐然的魔兵,指挥权从建立他的萧珩转移到了殷无极手中。
能让磨牙吮血的狼王认主,那被魔洲鄙薄的“贱民之王”,能力绝不可小视。
在魔洲,胜利就是一切。
在九重山,殷无极杀青君,伤钟离界的消息一传开,虽然还有不少人不满,但他在北渊洲的称呼从“仙门叛徒”“贱民之王”,明面上变成了“殷殿下”“南域的王”“启明城主”,一下子风评好了不少。
“也对,龙脉认主一事传开,全北渊不知道有多少大魔夜奔启明城,你们瞧,这岚苍城上下的心思,可都浮动的厉害。”有魔修喃喃道,“现在旧城主残部还在组织顽抗,试图在逐鹿野狙击,照我说啊,简直是蚍蜉撼树——”
“可那一位与岚苍城,算得上是深仇大恨了吧,倘若城破,会不会屠城——”
“这可说不好。”有老魔叹息一声,道,“如今位上的大魔,有哪个不是性情暴戾,杀人如麻?面对这种分食之仇,有多少人能够忍下来?”
“不过听说,那一位倒也没有把擒下的俘虏全杀了,有不少活了下来,去矿场做工,假以时日能被放出来,倒还是个念想。”
他们才交谈到一半,便有士兵前来驱赶他们,将官色厉内荏道:“没事聚在一起议论什么,快滚!”
魔修们一哄而散,看似听话,实则心思各异。
在北渊洲,以大魔个人威信维系城池的统治,倘若大魔一死,治下之民便会四散而去。如今岚苍城还未散,纯粹是因为时间不够久罢了。
青君死后,东部势力一触即溃,如今正内乱,北渊洲渡劫大魔拢共就四个,青君被杀后,青凤城内部从哪里临时找一名可以服众的渡劫大魔?
岚苍城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东方青凤城内部尽快决出胜负,给岚苍城派遣一名城主管事。
但这一切幻想,都因为殷无极超乎想象的推进速度,破灭了。就算今日兵临城下的不是南域的殷无极,也会是北方的天厄,是西方的钟离界。
秋风萧瑟,一切都凋敝。这便是战败后的城池。
青衣的书生转动轮椅,来到每日买酒的酒馆前。他带着病容的苍白面容上,对未来没有期待,也没有憎恶,唯有一脉平静。
“关店了?”陆机辨认着那老板鬼画符般的笔迹,自言自语道,“老板转让店铺,选择逃难去。真可惜,他家的酒不错啊。”
“书生,你怎么还不跑?”这一带的店主眼熟他,知道他是个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没用书生。就算靠写字算账赚了点钱,转手就会拿去买酒喝。
也不是没有姑娘见他清瘦俊美,不嫌弃他残疾,想和他凑合过日子的。但这书生偏生高冷的很,半点也不正眼看人,又实在颓废,便没人再瞧上他皮相好了,反倒嗤他为酒鬼,避之不及。
毕竟,魔修讲究实用,自甘堕落的人,谁又救得了呢?
“我跑什么?”陆机往轮椅后略略倚了倚,一身青衣落拓,神情却是恹恹的。
“南域那位,可是要打进来了。”裁缝店主给大门落锁,牵着自家小女儿,絮絮叨叨道,“听说蓝城主没干人事,差点屠了人家的城,难保大魔不会原样报复回来,把俺们这些讨生活的也给推到刑场去,咔嚓一声……”
“现在赶紧跑,听说去晚了,他们就关城门了,这群龟孙,非得逼我们共存亡,谁要陪那些狗日的大魔一起死?”
“文如其人,他不会。”陆机埋头点检自己余下的钱财,的确不多了,他就算想走也走不掉,“如果真要杀,那就杀了在下吧,左右是个废人,死了也好,省的浪费空气。”
“唉,书生。”店主重重地叹了口气,拉着女儿上了马车,赶向南城门。听说,那里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了。
陆机绕了两圈,才找到一家没有及时关门的酒家。
沽了酒,他又饮了一口,才酡红着脸倚在轮椅上,面带些许醉态,倒有些昔日神机书生的风流了。
在听闻殷无极活着走出九重山时,身为史官传人的敏感,让陆机清晰地听到了历史转向的声音。
那种兴奋没有持续片刻,他又看着自己没有知觉的腿,与入魔后破破烂烂的经脉,不知是自嘲还是绝望,将那张又悄无声息流通起来的《启明报》丢进了火盆里,烧得一夕温暖。
他落魄至此,只得焚稿以取暖,昔日的文彩华章,于他好似一个梦境。
陆机不再去写文章投向《启明报》,因为他知道,当那位前圣人弟子开始北征时,便不会再把重心放在那里。而他现在,又是否有那下笔如神的文采,能够让人侧目相待呢?
他不知道,也不自信了。他自己都讨厌现在的自己。
终日买醉,浑噩度日,经脉堵塞,半身残疾,一身傲骨折于境遇,苟活于漆黑破败的茅屋之中,看不见一丝希望。
岚苍城的守城结界发出轰然一声,好似城池倾倒,城中大乱。
“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黑旗,外面尽是黑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