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滴水成冰的雪城中,殷无极心中更是冰冷,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他连忙俯身,输给那狼王军魔气,支持着他如游丝的生命。
“向、向北……大约十里、将军带着数百名精锐,把北厄逼入了天山附近……”魔兵说话都困难至极,却还是努力传达着至关重要的情报,“我们、我们事先躲在地道之中,把敌人放入了城中,将军为了埋葬敌人,暴力砸开了天山,直接引发了雪崩……”
这是孤注一掷的打法。
如此相信着将领的魔兵,事先在城池之下修筑了工事,静待着与敌人一同被大雪没顶。雪崩停止后,他们将会从地道之中掘出一条路,与这些狗日的敌人狠狠地战上一场。
而一开始将敌人引入城中的少许敢死队,大多与敌人一起被埋葬在了雪中。
守孤城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持着他们呢?
统一北渊?
这样虚无缥缈的概念,是从未经历过一个统一的北渊洲的魔兵无法想象的。那是站在最顶端的渡劫大魔才会考虑的问题。
报君王恩?
王赐予了他们一条活路,而他们却放弃了,毅然从军,日夜磨砺着自己,目光永远追随着北渊暗夜中最炽热的火焰。恩与义,已经没有人再去考虑那么多了,追随仿佛本能,连死亡都不畏惧。
不知道,但他们如此坚信着,他们的王会带着未来的北渊洲走的更远。今日的牺牲,为的是未来更多人更好的活。
跟随着他的脚步的医修赶到,立即为昏厥过去的魔兵喂了续命的丹药。继而,他看向玄袍轻甲的大魔,只见他的面容如霜雪苍白,唯有一双骄人的炽烈红眸,如同暗夜的火。
“城中战局可控,竭力救援我们的将士。我去寻萧重明。”
殷无极不再需要顾忌魔兵的赶路速度,将力量完全解禁,即刻间化身一片黑雾,消失在原地。
第264章 鼎定山河
寒风肆虐, 天地飞白。天山脚下的雪松林中,白茫茫的雪地中布满大面积的坑洞,显然是有大魔在此缠斗, 留下了激烈战斗的痕迹。
魔气蒸腾白雪,化为雾萦绕林中。漆黑天穹下,雪山依旧苍冷清寒, 宛如亘古的神灵。
殷无极化为黑雾飞速掠过层林, 最终落于苍白薄雾中,他握着无涯剑,踩着层层积雪, 向着最深处走去。
这里曾经激烈碰撞的魔气消弭, 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
殷无极越走越近,看见积雪上已经凝固的鲜血。
紧接着,他的呼吸屏住了。
大雪为僵冷的尸首覆上一层寒冰。在苍白的雪地上, 有人身首分离,有人的胸膛穿过断裂的树木,有人被利刃撕裂, 让战场透着肃杀的寒冷。
倒在这里的尸首也有北域的魔修。他们皆是身着耐寒的毛皮, 身体壮实, 体毛厚, 极其耐打。但是他们却敌不过来自远方的狼不要命的攻势,死在这里的,要比狼王军多得多。
殷无极在雪坡下顿足,一颗头颅滚落到他的脚边,还戴着狼王军的头盔。
直至生命的尽头,这名英勇的战士,依旧怒目圆睁着, 好似在斥骂他的敌人。
“……皆是我的血债。”殷无极的眼前是颠倒的血色,他覆着半张脸,呼吸着冰冷的雪风,咬紧了牙关,“好战嗜血,穷兵黩武,野心勃勃……”
“我是何等的面目可憎。”
“可是,这件事只有我能够完成。是我太着急了吗,可是时间不多,不多啊,若是在这里放弃……”
殷无极孤身一人,走在这条前人未曾走通的道路上。
他可以清晰地听到跟随着他的人倒下的声音,战士们的身躯沉重如山,为他挡住刀枪,蹚过血海,以至于浑身荆棘,却依旧百死无悔。
他始终不能心硬如铁,将这些活生生的人当做燃料,投入天地熔炉中烧尽。亦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白骨堆叠,成为他踏上君王之路的阶梯。
他甚至不清楚,直到他抵达尽头,会不会连他自己都会被业火焚灭。
而现在并不是应该沉溺于自我质疑的时刻。殷无极周身的魔气侵略如火,掠过皑皑白雪,即使在冰雪上也能燎原,他正将这片空旷的战场变为他的领域,全力搜索着萧珩的影踪。
地图逐渐在他的脑海成型,他猛然抬起头,视线落往远方坍塌的断崖,赤瞳陡然一缩。他右手一挥,身影便转瞬化雾而去,飞速掠向真正的战局中心。
狼王萧珩真正死斗的时候,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这位千年来鏖战无数的将领,率领着他幽灵一样的军团,驰骋过无数次沙场。他似乎从来都留有后手,无论是怎样的敌人,他都能击败后从容而退。
他为谁拼命过吗?大抵只有在九重山,为救主君殷无极的那次,他速斩一名,又重伤一名大乘魔王,踏着血一步步走上台阶。
那次,他真正被逼到极限了吗?恐怕没有。
而这一次,越级面对渡劫期大魔呢?没有人知晓。
天山断崖几乎崩塌,其下则是一个巨大的坑洞,仿佛星落,天山之上的雪崩倾倒入大坑之中,把一切死斗的踪迹埋葬。
殷无极一落地,此地残留的浓郁魔气告诉他,萧珩就埋在这座雪坑中。
可他却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想来是萧珩的魔气正在逐步停止流动,体温因为雪而僵冷,所以殷无极分散的神识找不到他。当然,他完全不会去想最坏的可能。
殷无极近乎茫然地环顾四周,只觉常年永夜的天山如此昏暗,他压根不知道这座坑到底有多深,亦然不敢操纵天生火。
他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生怕自己控制不好,反倒伤了他生死不知的兄长。
“萧珩……萧重明——!”年轻的王者从未这样狼狈,他剑不出鞘,而是探入雪中,唤出背后黑龙的虚影,让他的神识融入纷飞的大雪中。“你在哪里?回答我!”
除却群山的回响,没有半点声音。
确定了大致的方位,他全力放出神识寻人。良久后,他猛然睁眼,几乎踉跄着走向一个地方。
那里除了大雪,还有枯树与山石,似乎融化过又冻结,已经覆上薄薄的冰层。
殷无极以剑鞘为铲,用力地挖开砂石与雪层,浑然没有自己用的是上古凶剑的自觉。掘开最坚硬的冰层后,他目之所及,除了深雪,还是深雪。
他不敢冒伤害到萧珩的风险,扇子索性不顾往日持重尊贵,跪倒在雪洞前,用双手去刨开那可能覆盖着人的雪层。
“萧将军,萧大哥……哥……”殷无极的双手精细地裹着魔气,融去寒冷的冰雪。他咬着牙关,吐出些许嘶哑的词句,一边刨着雪,浑然不知脸上已经泪痕涟涟。“别出事,将军,别死,别死……哥——”
进入魔洲之后,是萧珩不计代价,来到初夺龙隐城的他身边,用积攒多年的势力,将初初显出獠牙与利爪的他牢牢护住,教给他北渊的规则,教他如何做一头真正的狼。
若不是经验老道的萧将军守在身侧,威慑着盘踞北渊各地的老魔,那时初出茅庐,羽翼未丰的他,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在他遭遇背叛,陷在九重山时,也是萧珩千里奔赴,死战不退,只为全一场君臣之约。不然他就算征服了龙脉,也会陷在九重山,胜负犹未可知。
平日里,萧珩时而诙谐,时而戏谑,时而嬉笑怒骂,时而莫测如渊。他的性格老辣深沉,极难掌控,更是能力极强,随时会反噬其主,极易惹人猜忌。哪怕他对人无微不至,却也只是让人觉得他的心思缜密,在动容时,又会平添几分警惕。
这样的人,明明危险难以接近,却又在专心护佑弟弟时,显出长兄巍然如山的可靠。
时过经年,年长的将军,于他而言就是真正的大哥。而平日里,他总是吝于喊一声大哥,学着如君王般,平衡君臣之间微妙利益,显出几分帝王心术。
年轻的王者逐渐踏上属于他的道路,庇佑着包括兄长在内的北渊万魔,用他的智谋与力量,为万魔劈出一条登天通途。
他回望时,越来越多的人跟随着他。他们的神色不明,心思也各异,在权力增长的时刻,贪欲也无所遁形。
萧珩几乎是于所有人的反对中领命,单膝跪在他的面前,接过出征的将军令。
出征前,他甚至还去找他喝了杯酒,临别时摔杯,以示此行之决心,笑言:“若这是主君的愿望,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达成。不破北凉,我不还家。”
然后用五年,他用坚韧与强悍,证明了他为人臣子的忠贞。
雪洞里传来熟悉的魔气,虽然很细微,但是象征着希望。殷无极无意识地睁大眼睛,近乎机械地刨着雪,却在不自觉时泪满衣襟。
“……在这世上,我没有血缘上的亲人。千年了,萧重明,能让我唤一声长兄的,除了你,没有人了,再也没有人了。”
终于,他看见了露出积雪中的一缕红色的布料,那是萧珩的披风。继而,他再往下挖,终于看见了一张沾着鲜血的英挺面容。
因为魔气近乎耗尽加上失血过多,他的呼吸近乎游丝。连魔气都无法护体,又在大雪之中埋了太久,几乎丧失了活人的体温,徘徊在生死边缘。
但好在,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救。
找到了人就好办了,殷无极终于能动用魔气,融去覆盖他全身的雪,把他彻底从雪洞里掘出来,让他从倒伏的状态,变为平躺于他的膝上,才让他喘过气来。
北厄的弯刀几乎贯穿了他的胸膛,刀刃从中间折断,没在他的躯体里,冰冷的雪将伤口与寒刀封在一起,才让他不至于失血过多。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那是近乎撕咬的近身战中,拼命的证明。
殷无极立即倒出从决明子那里要来的吊命的丹药,双指抵着,塞进他的舌下,又输入火属性的魔气,激活他冰封的魔气,恢复着他的体温。
“唔……”兴许是因为常年征战,他的生命力强韧,萧珩结着冰霜的惨白面容,在殷无极火属性的魔气中,稍微恢复了些许血色。
“哥,我要拔刀了,你忍着点。”殷无极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冷静下来,替他处理伤势。
无论如何,那贯穿萧珩躯体的刀必须赶紧处理。
渡劫大魔断裂的弯刀无疑是最上等的兵器,也是封印萧珩魔气,让他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罪魁祸首。
殷无极拿出活人生肌的药粉备好,然后握住那催寒的刀刃,手中用力,迅速拔出。他的动作又快又准,还好天气寒冷,在腹部大量涌出鲜血之前,他立即倒上药粉,却也只听见昏迷的将军低沉压抑的呻/吟。
该是怎样的极强的坚忍与克制,才让他如此能够忍耐疼痛,压抑属于人的本性。
“……弟,主君,你怎么……在这里?”许久后,似乎是剧烈的疼痛袭来,又或者是药物起了效果,让死战不退的将军略略掀起沉重的眼皮,眼前一阵虚晃,熟悉的容貌映在眼帘里,却又转瞬模糊。
萧珩摇晃了一下脑袋,嘀咕道:“操……老子不是挨了北厄一刀……被雪埋了么,这是在地府,还是中了幻术啊……”
“萧重明,你想去地府还早得很!别闭眼!醒着,看着我!”殷无极见他又阖起眼皮,好似要睡,立即拽住他的衣襟,厉声吼道,“我把你从雪里刨出来,是教你活!不是教你浑浑噩噩死在这里的,萧重明!”
被他这样一吼,萧珩这才努力抬头,但是眼睫上的血块都干涸,他看不清。
殷无极替他剥开黏连的血块,萧珩才睁开眼睛,真切地确认了殷无极的存在是完全真实的,他当真排除了万难,硬是驰援千里,前来救他们了。
“……还真不是做梦啊。”萧珩吃力地抬起手,感觉到身体里涌动着一股灼热的魔气,那是属于君王的关怀。这很好地驱散了他躯体里的寒冰,让几乎化无的魔气重新流动,“还好……没伤到魔心,死不了……嘶,好痛……”
他只要一醒过来,又带上些许兵痞的诙谐,可这银甲残损,半身浴血的模样,他却还能笑出声来,却是太过心大了。
“还知道痛!……忍一忍,我背你回城,鬼医在城中,只要还剩下一条命,再重的伤都能救回来。”殷无极说罢,把他的双臂缠在自己的脖颈上,然后用力将他背起。
今日的他背着萧珩,带着他走出埋葬一切的雪原。正如当年兄长打上了九重山,把他拽出了要他性命的祭坛。
没有亲缘。胜似亲缘。他们早已扶持着走过许多风风雨雨,个中情谊,早已不需要言语。
“萧重明,你不要命了!竟然打的这么疯,你难道不知道给自己留一条保命的底牌吗!”实在忍耐不住,殷无极咬着牙,却是半点笑容也挤不出来,声音却哑了。
“底牌打完了……不过北厄也讨不了好,虽然没死,但是……咳咳咳……”萧珩被他完全背起,像个漏风的风箱,说两句就喘一下。
他的面容灰败,唯有琥珀色的眸眨了眨,眼底映着弟弟背着他时一晃一晃的墨色长发,莫名有些温情。
“……你为什么拼死也要守城?你明明清楚,只要你活着,再要几座城,未来都可以打回来。对我来说,你的命比城池这些死物重要的多。”
“君王啊……”萧珩哑着声,似乎是笑了,却又有点无奈,“不拼命?那怎么赢得了,都到节骨眼上了,哥这一条命,换个渡劫大魔,也不算亏。”
“你这些年的焦虑和压抑,我、陆机和将夜都不瞎,看得出来。”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们早就商量过了,你既然什么也不肯说,那就无条件地去完成你的愿望,君王啊,你告诉我,你确实行在正确的道路上,对么?”
他说罢,殷无极久久没有作声,只是紧紧咬着牙关。
萧珩昏昏欲睡,靠在他的肩上,呼吸渐渐轻下去。
“萧珩,萧重明,不能睡!”殷无极感受到他的魔气运行又迟缓下来,立即道。
“……好,你叫几声哥,我应几下……”萧珩努力睁着眼睛,舌下压着的丹药也提不起他的精神,好似方才的大战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弟,多叫几声吧,换作平日……你都不肯叫。”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