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圣人境寿数悠长,凡人的无病无灾,平安无忧,不过梦幻泡影。
他亲手扶着殷无极走上修真大道,看着他孤直的少年越走越远,见证他登临尊位,拥有与他同样悠久的寿命,可以共看日升月落,天地春秋。
大道孤灯,他已在巅峰许多年,回首往事时,已然明白一个道理。
最残忍的天罚,莫过于独自长生。
千门月淡,元宵灯近。多美好的红尘。
谢衍手中握着儒卷,走向人声鼎沸的方向。不多时,他见修真者聚拢在街前,共同仰望着那玲珑明月下的魔君。
玄色帝袍,倾城姿容,凛然威严,那是独属于帝尊的绝代容华。
少年谢衍看着他遗世独立的模样,微微一笑。
天下风流人物,唯独帝尊。
与殷别崖相伴大道,他也不算轻许长生。
圣人谢衍化身平凡少年,大隐隐于市,静观事态发展。这条文宝街上起冲突的世家子弟与魔宫势力,都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存在。
“陛下,在仙魔盟约之下,世家率先发难,如何处理?”陆机身形挺拔,手执春秋判,看向那些发难者。
不但是萧珩,陛下专程来撑腰,陆机硬气的很,得意洋洋地瞥过去时,拉满了嘲讽,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这些龟儿子,不是要上禀圣人吗?报啊,老子怕个屁,技不如人,率先挑衅,又当众出丑,被老子打趴下了。”
萧珩琥珀色的瞳孔因为杀意更明亮,他横枪立在陆机面前,利落的深蓝色武服上,已经有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就在方才,这位万人屠枪出游龙,那两名被推到前面,与他过招的两名世家少主,一人的膝盖被打折,一时痛的站不起来;一人肩胛被刺透,鲜血浸透半身,皆是吃了大亏。
这还是他看在仙魔盟约的份上,下手有数。
否则,以他战场上磨砺出的杀人枪法,现在他们应该都横尸当场才是。
收拾世家子弟,萧珩出手已经足够。
殷无极依旧坐在屋檐上,明月下,淡淡地看向众人,道:“陆相是本座亲封右相,出言不逊,视同挑战本座,视同与北渊魔宫为敌。”
“萧重明,以德服人。”魔君开口,笑道。
“君王有令,以德服人。”萧珩一听这命令,瞬间就笑了,红缨枪尖划过一个半弧,指向那名君家少主的眉心,罡风自平地起。
“魔修之德,就是武力!”
萧珩笑容张扬恣意,杀意却冷如刀锋。
“陛下发话,你们若是打,就一起上!”
几名世家少主互相看了看,见魔宫将相都要动手,魔君虽不言不语,但独坐房顶之上,就是无形的威慑。
围观众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说他们率先挑衅,结果被魔宫打了回去。
如此情形下,打输了实在难看。不如现在认个错,先撤为妙。
“……仙门大比期间,不私斗。”君家少主拉住谢家子,摇了摇头,然后勉强笑道,“只是与陆相间有些误会。”
形势比人强,他试图激陆机动手,从中作梗破坏仙魔关系,给仙门大比找些不愉快,再顺便把陆机拉下水,失去魔君信任。
算盘珠子打的响,可萧珩从中横插一脚,他们估摸着不太打得过,更别提魔君压阵,今夜的挑衅定然是失败了。
“一口一个陆二,阴阳怪气的,真是不爽。”
萧珩负手,锐利瞳孔锁定了为首的君衡,冷笑道:“怎么,家族没教你们,什么叫做道歉的态度?”
世家子们神色难堪,不言不语。
他们哪知道怎么道歉?生平都是家族的香饽饽,谁又低过头?
那位与圣人分庭抗礼的魔君,宛如一尊神佛坐在高处,只是轻轻抬起手,强横的魔气就重重压在他们肩头,教他们喘不过气来,像是在对方手中苟延残喘的蝼蚁。
半步大乘的修为,在尊位面前屁都不算。殷无极如今还留着他们的命,看的是圣人的面子,而非家族。
“给陆相赔礼了。”形势比人强,他们最终还是折腰道歉。
“……”陆机正眼也不看。
早已形同陌路,他就算是恨,也是恨整个腐朽的家族。对这几个得志猖狂的同期,他从未看得上眼过,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情绪波动。
这样匆匆道歉后,他们也不期待回答,合力扶起受伤的同伴,低着头,在众人的目光下撤走了。
“事情解决了,你们慢慢闲逛。”
殷无极从屋檐上站起,绯眸扫过围观着他的人潮,神情本是漠然的。
但在玄袍帝君看到人群中白衣提灯的少年时,眼底就漫过万千流火,与他视线一触,隐秘而温柔的情就流动起来。
“本座有事,先走一步。”说罢,他的身影消失了。
陆机看着转瞬间没了踪影的陛下,捣了捣身边将军的手肘,迷茫地问道:“陛下这么着急,是去做什么?他怎么也不回魔宫的?”
萧珩心知肚明,却又打哈哈,糊弄道:“陛下家乡是仙门 ,可能起了些闲逛的兴致吧。”
陆机似乎很有和上司一起逛街的欲望,握拳,星星眼道:“将军,我等也在闲逛啊,哪能让陛下一个人,这多不合适。”
萧珩心想:“他可不是一个人。要是打扰到陛下和圣人约会,非得被陛下摁在地上揍。脑子没坏,干嘛去硬吃洪荒三剑。”
但他不能直说,只得道:“兴许陛下,红鸾星动了吧。”
另一边的小巷内,殷无极从那昳丽倾城的魔道帝尊,重新幻化为娇俏美丽的小青梅。
看着小青梅拢起袖,款款走来,谢衍却抬手抓住他的袖摆,将他拉到身前,俯身耳语。
“那两个牌子,哪个愿望是真的?”
“……您已经用行动证明了。”殷无极笑意盈盈,亦然耳语,给出了似是而非的答案,“您觉得,我会许实现不了的愿望吗?”
“还有,您这样执着,非要实现我的愿望……”
小青梅弯起眼眸,促狭他:“您是什么万能的许愿星星吗?”
谢衍不答,只是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怀中。缩地成寸发动,两人消失在原地。
在云端城的最高点,钟声响起。
“陛下先前向吾许愿,想要天上的星星。”
谢衍解除了变化术,重现白衣凛然的圣人姿态,在夤夜的高空中展开手中红尘卷。
天边呈现出极为复杂的星象变化,那是圣人在拨动天时。只是一瞬间,本是月明星稀的寻常之夜,完全变了。
银河浩瀚,流星如落雨,在天空中形成盘旋的星云漩涡,光华万丈,璀璨至极。
圣人启动红尘卷,颠覆天地,却只为博情人一笑。
伴随钟声,地上天河点燃。
不知何时,云端城街巷中装饰上了星灯无数,同时点亮时,是燃烧的烽火,是燎原的光海,是天上河汉坠入红尘人间。
这天之上,是此世之巅的圣人,操纵着堪比天下之道的红尘卷,创造出的壮丽奇观。
这天之下,彰显的是仙门极致的华美与豪奢,更是仙门之主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地位。
云端城天不夜,此时更是人声沸腾,皆为这一幕奇观而惊叹拜服,折服于仙门的大气磅礴,在繁华流景中流连忘返。
圣人将星河投射在整座城池的上空,也算是实现了,将迢迢银河从天上拉到人间。
“如此,人在星云里。”谢衍拉着他行于天际,拂袖一挥,星云流动,望帝尊的身侧而去。
殷无极伸手,摘下一捧光芒,虽然知道这是虚影,却格外真实。
“这下子,真的是手可摘星辰了……”
他绯色的眸瞳摇晃着,好像要甜的溢出蜜水,神魂都浸透在巨大的幸福之中,身体轻轻颤抖。
“……上古时,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今日,圣人不惜启动红尘卷,布下如此奇观盛景……只为一个荒唐的愿望。”
“勾着圣人不放,引诱您做这样出格的事情,这下,本座真要成为祸世魔君了。”
“话不能这么说。”谢衍见他笑容真切,就觉得值,心里也有几分微妙的愉悦。所以也不把启动红尘卷的灵气消耗当回事。
他把一捧星云当做珠宝,缀在魔君的鸦色鬓发间,微笑道:“给陛下摘星星,哪里荒唐了?”
第334章 北渊崛起
九重天魔宫, 又是明月夜。
见微殿正掌灯,殷无极坐在桌前,润笔磨墨, 写下一封书信。
他悬腕, 写道:“……前些年,我带去仙门大比历练后的魔修,如今已作为骨干,被我调入各地任要职,可见去仙门一趟,收获颇多。近来,北渊风平浪静,除了要批阅的文件几何倍数增多之外, 一切都很好。”
“北渊洲摆脱历史包袱, 正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近日,魔门也创立了三十余个, 虽然离本座预想的还有距离, 但邪法被废除,魔修也有了成体系的道统了。”
“上古至此的传承断代, 虽然可惜, 但也无法, 往者不可追。今日,魔修的传承在本座的手中重续, 以后也将千百代地流传, 每一代的魔修,都是‘天子门生’,这也算是圣人所言的‘为往圣继绝学’了吧……”
“上升时期的道统,许多的矛盾都可以被弥合。这大概就是您所说的‘一艘大船上, 风帆拉满,所有人的力都往一处使’的感觉,本座稍稍有感觉了。”
“自本座入魔之后,打的都是逆风局,就算在前期整合魔道,也费了无数心力,这样的安逸,倒是不寻常……”
他行笔至此,微微一顿,自语道:“接下来的话,就不能说给他听了。”
说罢,殷无极搁笔,看向书案上蕴含汹涌暗潮的折子,眸光一顿,却又笑道,“现在还不足为虑。”
通讯之法,最大的阻隔不是距离,而是天道结界。
自从仙门与北渊的驿站开通,他的信件将由启明城专人接手,送达天道结界对面的仙门驿站,再通过官方渠道,直接送往微茫山,圣人的案台。
只有少数心腹知道,他与圣人的书信往来有多频繁。
大量的私人信件,被他以公函的名义被送往仙门,只有少量是政事,多数都是些累死信鸽,占用圣人阅读时间的无意义信笺。
他兴致来时,饮酒大醉,还会径直挥毫泼墨,写些炽热熨帖的情话,他用术法封了信,就大半夜闹着要送给圣人。
当然,清醒后的他重读时,多半也会面色微红,羞的不知如何是好。
“只写这些,是不是显得本座太公事公办了?显得我还在生他的气?”
殷无极拿起白梅花笺轻吹,让墨迹干透,又徘徊半晌,懊恼。
“是不是应该再问候一下圣人的身体……可这又太疏离了,一看就是公事公办,体现不出本座对圣人的半分真情。哼,谁要对他有真情,本座可没想对他有好脸色……”
他身侧并无宫人侍奉,独处时,时常自言自语:“一个月前,好不容易在江州约圣人闲游。踏莎行,他却见水中有一婴孩躺在篮中,顺流而下。圣人居然亲自下水,翻开襁褓,只刺着一个姓,曰‘沈’。”
“结果,师尊掐指一算,竟然说他修道奇才,‘与他有缘’,要收这小不点做关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