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将军啊。”玄袍的帝王站在幽微的烛火间,叹息一声,淡淡笑了,“这句诺言,如今还作数吗?”
第354章 人浮于事
九重天漫长的深夜里,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
自将军府离去,陆机夤夜入宫,显然是打算做君王与将帅之间斡旋的那个人。现在, 他疾步走在魔宫外围的宫城道中, 神色颇显焦虑。
宫道中,一队提灯路过的侍女本在守夜,见青衣的魔宫丞相路过,两侧散开,恭敬行礼,为左相让行。
陆机心中有事,手中攥紧春秋判,并未注意到宫人窥探的眼。
她们的存在是和风细雨, 与环境融为一体, 向来不会有人在意。
陆机再过一个转角,黑夜在他背后盛放, 再往上就是一轮明月。
白袍刺客如同破开水波, 出现在他路过的宫殿最顶端,在盛放的月华下, 他的身形犹如并不显眼的暗影。
将夜目送陆机离去, 随后起身, 逆着他来处,向着将军府的方向轻轻一跃, 悄无声息地隐入黑夜中。
不多时, 陆机抵达了帝王起居之处,见微殿。
君王好静。殿里向来安静,无人高声语。
“容禀,陆机请求觐见陛下。”陆机向看守殿门的宫人低声说道。
游走在君王与将帅之间的丞相, 大抵是今夜明面上最繁忙的人。他见劝服不了萧珩,就打算从殷无极这里切入,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化解这场魔宫内部的信任危机。
陆机心里也打着鼓,如果君王仍然处于震怒之中,今夜来做说客的他,自然也会被君王认为是谋逆者的同党。
但他此时若是明哲保身,放任君王与将军的关系滑向深渊,不但会让魔宫政局彻底混乱,他还会失去两个很好的朋友。
必须要劝和。但是,陆机又莫名信任,殷无极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发落重臣,让事态失控。
这金殿之上,最顶端的大魔已经数百年未曾挪动位置,他们的存在如吃饭喝水般理所当然,成为了北渊洲的一种秩序。
他们的寿命都太漫长,修为也不再有当年从龙时的气运加身、突飞猛进。毕竟,北渊唯一的尊位被君王占着,渡劫期就是无形的天花板,只要殷无极不死,没有人能逾越哪怕一步。
很快,陆机就看见宫人返回,向他施礼,说:“陛下请陆相进去。”
陆机撩起青袍下摆,越过门槛,进入了燃着长明烛火的见微殿,直奔御书房。
殷无极从御书房的江山雪立屏后走出,看向肃立的陆机,语气温淡,笑道:“陆平遥,来做说客?”
“陛下……”陆机秘密拜访萧珩之事,虽然没打算完全瞒过陛下,但是这么快就被知晓,他还是一噎。
“那家伙,什么态度?”殷无极似乎并不想深究,他手中执着禅香,点燃,插在博山炉中,漫不经心问。
他背后的书案上积压着他离宫后的重要奏折,已经批阅了大半,殷无极看累了,正好遇上陆机觐见,就得了些闲暇。
他不等陆机想出动听的恭维,又自言自语,笑道:“本座猜,他是拧着,不肯服软,打算等到将夜查完案子,看本座怎么选。”
说罢,殷无极又嗤的一声,笑了,眼底却波澜不惊。
“别看萧重明退了这一步,他掌着军权,攥着虎符往将军府一躲,本座能拿他怎么着?以他在魔兵中的威望,本座难道真的能把他从府邸里抓出来,丢进牢里候审?”
“萧将军,不是会背叛您的那个人。”陆机连忙说。
“陛下明鉴,倘若他会叛您,早就趁着陛下不在时设法离开魔宫,返回四方大营举兵。若是他真的想走,整个魔宫里,又有谁拦得住他?”
若非萧珩自己妥协了,回到将军府,中央禁军怎么可能围的住他的府邸,出现如今的僵局。
殷无极看着他,微微笑道:“陆平遥,本座当初启用你,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看中你的才华。但是一路扶着你登上相位,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考量,你知道是什么?”
陆机沉默片刻,道:“在北渊没有任何根基,唯一能仰仗的,就是陛下。”
殷无极颔首,道:“你虽然出身仙门世家,又叛出仙门,与家族势不两立。仙与魔,你只能选北渊这一头。在北渊这边,你在被本座启用之前,没有任何势力背景,最是干净不过。”
陆机又静了片刻。这都是不会揭在明面上的话,今日殷无极向他点明,其中警告意味更重。
“本座希望你做的是纯臣,私底下与谁都有些友谊,无妨,关系好些,办事更顺畅。但是,本座之意,并非是让你非要选一条船,然后和船一起沉。”殷无极慢悠悠地挑了挑香线,抖落炉中香灰。“本座对陆相之才颇为爱惜,陆相,可不要辜负个中关怀。”
“陛下,我并非选择……”陆机似乎想辩驳,却发现言语都苍白,在疑心病甚重的君王面前,如今他再解释什么,都显得没有必要了。
“今时不同往日,文与武之间,有些利益也不重合,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殷无极平日里对他引导多,教训少,更是对文臣轻拿轻放,关切的很。今日,他注意到了陆机仗着君臣私底下关系好,试图以感情来影响他决定,说话自然重了些。
“你作为文臣,主管魔门事务,你与程潇,门庭前的门生络绎不绝,许多新拜入魔门的魔修,或多或少都称你一声‘座师’。但是别忘了,魔门的门生,究竟是谁的门生。”
“是您的,天子门生。”
“那时,你与程潇到本座面前递折子,口口声声说要裁军,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本座就不点明了。”殷无极淡淡道,“给两位爱卿留些面子。”
殷无极并未明说,陆机多少还是被裹挟了。他在替自己管理魔门后,一个围绕着他的文臣圈子就已经形成,他们会潜移默化地影响陆机,想要完全摆脱影响,是非常困难的。
所以,就算是最纯粹的陆机,也会主动或被动地谋求文臣地位的提升,寻求裁军、降本、重文轻武。
而他与萧珩的关系良好,就会潜意识地让他将裁军的切入口指向中央禁军那些刷资历的新贵大魔子弟,又变成了派系攻讦。
他没有倾向吗?殷无极微微含笑,陆机的倾向,明显得很。
“陛下教训的是……”陆机才意识到魔宫的真正问题。
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他们尊殷无极为君,心中也敬仰着,但经久不动的位置与君王的宽和,让他们对于君王的权威,已经不敏感了。
陛下优待功臣,就算有一些逾越,陛下也不会与我们计较。
陛下重视我们,给我们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收走的。
陆机有时都会这么想。
殷无极在专心搞发展时,用人不忌讳。生存危机高于一切,有些事情需要自然而然的发展,他也就不横加干涉,才让北渊的一切都呈现欣欣向荣的态势。当一切都新生时,规矩从来是不多的。他若是管束太死,必然会扼制发展的速度。
殊不料,那是在前期,殷无极需要维护新生的北渊魔宫,让他们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将整个北渊带离生存危机。
殷无极强调了魔尊的神权,却将俗世君王的权力下放,好处自然是社会充满活力,坏处,如今才彻底地显现出来。
是他们太不规矩了,将如今帝尊仍然当做当年的城主,而非生杀予夺的陛下。
甚至,为达目的,连刺杀君王的主意都敢打。这显然太过火了。
“本座将权力分予诸位,是想要发挥你等各自的长处,让北渊更高效地运转,彻底走出过去的阴影,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而不是,要诸位大肆敛财、豢养门客、蓄养超额兵员。更非要魔宫的钱财空转,人浮于事。”
“这样,本座也会很为难呀。”他歪歪头,又笑了。
陆机冷汗淋漓,不敢看殷无极似笑非笑的眼,立即低头,心想:文臣养门客,武将养兵员,如今,陛下要开始收权了。
暴风雨要来了。
殷无极慢条斯理地挑落香灰,道:“本座当然知晓,萧重明不是那种用手下作棋子,谋划刺杀君王的逆臣。本座现在不放他出来的理由,并非是本座怀疑他主使了刺杀,而是……”
“本座与他之间,有着比谋逆更难解的结。”
什么结,能够比谋逆更难解?
陆机懵了片刻,见君王施施然走到他身侧,轻轻拍了他的肩膀。
殷无极见陆机像是惊了一跳,深深躬身行礼,唇边仍然带笑,绯眸却是冰凉的。
他微微俯身,看向往昔如狐狸般精明,现在紧张的毛都要炸开的臣子,道:“陆平遥,现在天下英才皆入魔宫,你是特殊的,是因为现在本座需要一支听话的笔,你是聪明人,知道该你该忠于谁,持有什么立场。”
“回去吧,今夜,本座可以当你没有来过。”
殷无极背过身,缓缓走入寂静中,玄袍擦过黑曜石砖的地面:“魔宫多年的积弊,今朝暴发,还是要快刀斩乱麻才是。”
“与诸位百年又百年的风雨同舟,让本座对诸臣,实在是太宽容、忍让了。以至于,诸位忘了,北渊到底是谁的天下。”
*
右相府邸,朱门绣户,酒宴散去了。
今夜宾主尽欢,酣然大醉的大魔们早已离去,留下满桌残羹冷炙,杯盘狼藉。
程潇一身常服,坐在廊下。他怀中抱着一个北渊制式的胡琴,弹拨出悠扬的音符。这样或急或缓、弦声如诉的声音,比起方才绵绵的丝竹笙歌,要粗粝的多。
“程相,好兴致。”赫连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背后,随意地坐下,看向手上戴着白玉扳指的锦衣文臣。
“如今的局面,旁人都夹着尾巴做人,你还能有心思开宴会。”
“我管辖的领域不一样,有些事情,不在这种场合里办,压根没得谈。”程潇道,“魔之道统的本性,就是欲望横流。只要我办得成事,陛下对我的管束,向来是最少的。”
“真好奇,你过去是个什么样子。”
“为官之前?不过是一游商罢了,站对了队,跟对了人,自然成就就不止区区一游商了。”
“还没有问,当年为何你要跟着陛下?”赫连景与他随意聊天。
“当然是陛下有为王的才能。”程潇放下特质的乐器拨片,又漫不经心道,“说到底,程潇不过是个俗人,颇有点赌性。既然要赌,索性赌的大一些,赌国。”
“我赌赢了,北渊众魔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地上神国。赌输了,也不过是散尽家财,脑袋搬家。如此高昂的回报,程某想不出不下这一注的理由。”
“但你似乎不太开心。”赫连景将头盔卸下,露出他俊美的眉目,似乎想起当年矿场起义时的种种,神色莫辨。
而那些曾经万众一心,为一个目标而努力的日子过去了,浮现在他眼前的,是中央禁军里聚众酗酒、斗殴、互相陷害与攀比的少爷兵,是朝中势力暗地的博弈。没有内与外的压力,沉沦与腐化,比想象中来的更快。
他们总觉得,今日的一切来的理所当然,浑然不知自己践踏着的,是当年志士仁人的鲜血。
“修到我们这个地步,力量、地位、财富……这一切带来的都是空虚。”程潇轻叹一声,道,“当初我们想的,是为众魔建设一个更好的世界。但真正开始做的时候,却发现,这个目标也是虚无的。”
“魔性如此,对魔修而言,什么是好,什么又是坏呢?”
程潇看向沉默的中央禁军统领,问道:“赫连将军,我们现在追求的,甚至乐意为之付出生命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呢?”
第355章 阴谋之夜
青色竹影摇曳在深庭院的屏风上, 刺客的身影一闪而逝。
萧珩循着他的身影走来,深夜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响彻空庭。
他停在那里, 脊背笔直如出鞘利剑, 眼神微动,道:“出来吧,将夜。”
将夜的身法超绝,被他发现端倪,一定是刻意为之。
不多时,庭院中原本空空的位置泛起水波的纹,白袍的男人从幽夜深处走出来,脸覆鬼面, 身形挺拔修长, 衣袂在微风中飘荡。
两两相对,半晌沉默。
“你来寻我, 也是来告诫我, 还是……”萧珩右手负在背后,轻轻抽搐了一下, 又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