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举行朝会的紫微殿,如今却异常地站满了大臣,他们多是些文官,处理业务很行,但是很多人修为也只是个花架子,面对人均精锐的中央禁军,简直是不够看的。
紫微殿外,金吾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而且,他们围着金銮殿上抵着额头不说话的陛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自己是接到了陛下的指令在此等候的。
“陛下,外面都是叛军啊!”
“到底如何了?我们应当怎么办?叛军会不会杀进殿来……”
“有陛下在,他们不敢!顶多这样盯着我们……”
“到底谁叛了!现在还没弄明白,事态怎么就这样了?”
有人二丈摸不着头脑,想要踏出魔宫,却被金吾卫一枪顶了回去,踉跄两步,战战兢兢地跪在陛下脚下,不出声了。
为首的金吾卫将领道:“将军有令,不老实待在紫微殿中的臣子,一律格杀勿论。请诸位大人稍稍安静一下,我们要保护陛下。”
“保护?”殷无极没忍住,还是气笑了。
今夜太乱了,这些文臣在九重天到八重天通路塌陷之前,被虚假消息引到魔宫来,又有金吾卫一路放行,恰好成了绊住魔君的人质。
实际上,在程潇走后,殷无极在返回见微殿时,发现地上留有血迹,陆机已不知所踪。
正当他面沉如水,打算离开魔宫时,金吾卫却闯入见微殿,以文臣要面见陛下为借口,将他极为有礼有节地“邀请”到了紫微殿。
殷无极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现在缩地成寸离开,去其他地方制止叛乱,这群在业务上精明强干,关系甚广,却修为不济的文臣,下一刻就能成为金吾卫案板上的肉。
或者,他以一己之力,将把守魔宫的金吾卫杀了?
怎么可能那么简单,他仅是一人,分身乏术,而魔宫太大,金吾卫的位置又不是像昔年在战场上那样,成建制聚集在他面前,能让他一剑横扫。
除非他把魔宫全拆了,连这群可怜的能吏一起灭,否则,只要漏了一队金吾卫,他一离开还是白干。
总不能指望这群战五渣用笏板砸人吧。
再拖下去不行,他还有一件重要的,可以直接稳住局面的事情要去做。
坐在殿上的殷无极支着侧脸,眼眸如滴血,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道:“真是了解本座啊,只要将他们放在本座眼皮底下,就能兵不刃血,绊住本座的脚步。”
这些针对他的布置,常年跟随他身侧,将他的一切行动事无巨细看在眼里的近臣,才能算到。
就在这时,一把猎刀穿透紧闭的殿门,将一名身着铠甲的金吾卫尸首钉在了门上。
血溅三尺。
殿外,黑影攒动,杀声震天。
“是援军?有救了?”殿内文臣们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遇到了变数,显然振奋了些。
唯有殷无极玄袍逶迤地面,尊贵的陛下撩起眼,无喜无怒地看了一眼外头残忍的杀戮,冰凉地笑了。
那墨绿色猎装的右相,如今温文尔雅地从门上抽出猎刀,看着属于魔君的禁制,笑了:“陛下,臣程潇,救驾来迟。”
“请您,开门吧。”
第366章 满盘皆活
程潇带来的人以暗杀见长, 不过照面,死士就迅速将门口的金吾卫屠戮干净,未能惊动魔宫驻扎位置稍远的金吾卫。
死士熟练地将金吾卫毁尸灭迹, 然后扒了他们的盔甲, 套在自己身上,重新列队把守魔宫。
今夜沉黯,只要戴着这盔甲遮住脸,足够以假乱真。
“程相前来救驾,开门吧。”殷无极想起他在叛乱前夜以替身支开他的举动,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程潇无论打着什么主意,但毕竟挂着“救驾”的旗号前来, 可以利用一番。
不同于凡间帝王, 他是不需要救的。但魔宫的叛军没有清理干净,宫人与这些文臣都是人质, 他无法放心离开, 只得在此僵持。
金吾卫叛军为了达成这一目标,面对万人非敌的君王, 只能用精锐将他牵制在魔宫, 而不是妄图挑战他。
甚至, 金吾卫叛军的指挥使表示:如果陛下不离宫,金吾卫不会动魔宫内的无辜之人。
“陛下, 今夜不是叛乱, 而是兵谏。”指挥使很明确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逆臣死后,北渊再无忧患,陛下仍旧是陛下。”
金吾卫的甲胄明明是北渊标准的玄,却在紫微殿的灯光中泛着金。
指挥使单膝点地, 手中却握着腰间刀柄,冷肃道:“今夜臣冒犯君王,罪该万死,待事成之后,臣愿自裁于陛下面前,向陛下谢罪。”
当然,他已经没有机会自裁谢罪了。程潇刚才一刀结果的金吾卫正是这位指挥使,现在睁着怒瞪的双眼被钉雕花门框上,血淋满门,甚至渗入了大殿中。
程潇抖去猎刀上的血,封回鞘中,望向洞开的门。
殷无极端坐于金銮殿上,支着下颌,玄袍端华尊贵。
他微微阖眸,在王座上养神,姿态随意而慵懒,似乎并未把今夜的叛乱放在心上。血色的眸再睁开,他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看着座下欲望横流的群臣,各自露出狰狞丑陋的一面,然后勾起冰冷又嘲讽的笑。
“程相,觐见吧。”有人轻声宣布。
知道自己拖累了陛下,六神无主的文臣们,看见了直属上司之一,连忙退到殿边两侧,将铺着赤红地毯的路让出来。
程潇没有穿朝服,而是启明城时期的打扮。他已经几百年没有以游商的身份活动过了,如今带刀疾步上殿,在殷无极座下站定,当即就拜。
“陛下,臣救驾来迟。”
他似乎忘记了,他们这些肱骨重臣,在进入紫微殿前都是要卸下刀兵的。
“程相一片忠心,本座见识到了。”殷无极淡淡笑了。
他放下支着脸的手,掀眸,似笑非笑,“来,再近些,上来觐见。”
君王召见,当然必须上殿。程潇似乎没有料到,他刚刚杀了人,带着刀,殷无极竟然召他近身。
在叛乱这么敏感的时候,带刀上殿会招人误会,可若是刻意解刀,又显得太做作。
程潇是个千年的狐狸了,这种错误往常他不会犯。
如今,他却慑于君王威压,满眼都是君王瞳孔中的血色,竟然鬼使神差地向殿上踏了一步。
他立即意识到不对,顿时全身紧绷,犹如冷水泼身,想要立即倒退。可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碰到腰间猎刀,一片冰凉——他没有及时解刀!
下一刻,殷无极倾身,径直握住了这位常年蛰伏于府邸,徜徉于丝竹笙歌间的名相的手腕,只是一扭,令人惊惧的压迫力瞬间袭来,让他扑通跪在了君王脚边,腰间的猎刀末端触地,发出脆响。
“程潇。”玄袍魔君低下头,语气低沉,带着微微的笑意,“你如今还忠于本座吗?”
“还是,效仿当年事,仍然在做双面间谍?”
殷无极暗示的,当然是当年程潇在旧主圣人与他之中,选择背弃圣人,投向他麾下的事情。
此事,他已经数百年缄口不言,却不代表忘记了。
程潇登时冷汗淋漓,无法面对这等看似平静,实则尖锐的质问。
他垂头,道:“臣忠于陛下,百年如一日,从未更改。”
“调虎离山,是谓忠心?”
“……臣提前得到了消息,冒死提醒陛下‘逆臣在君侧’,何来调虎离山?”程潇很快收敛思绪,解释。
“若是逆臣在君侧,难不成,程相也打算来清君侧?”殷无极似笑非笑。
“商贾重利,最怕满盘皆输,所以总喜欢两头押注。程相如此摇摆,是觉得将功折罪,能从本座这里全身而退?”
程潇背后汗湿,面上却不显,淡淡笑道:“凡事论迹不论心。此前,臣虽然行事效率至上,也是陛下默许,为陛下排忧解难,大是大非上从未出过错。”
他弯起眼眸,依旧在狡狯地辩解:“陛下,您纵然心里认为臣有不臣之心,臣却未真正做过背叛陛下之事,反而冒死前来魔宫救驾,如何称得上是不忠呢?”
程潇的行事主打一个实用,当殷无极需要提振北渊经济,鼓励商贸,程潇就聚集北渊各地的大魔,许以重利,要他们配合发展,也会酌情抛出一些饵。
此外,他还在魔宫之外养皇商,做一些魔宫不适合做的事情。
或许正因为他游走在灰色地带,才能短期内将经济拉抬上来,但贪腐问题难以避免,只是在魔宫发展早期,高速的增长仍然能掩盖这些问题。
程潇行事在北渊律法边缘反复横跳,在泥沙俱下的环境中,他当然也不能出淤泥而不染。
他若是酒色财气一点不沾,狡诈的大魔们,谁又会把他当做自己人呢?
倘若让陆机来评价,他纵然会皱着眉,看着尤带铜臭的游商,不肯与之为伍,却也会在史册上秉笔直书,说“程潇重利轻义,但不失为治国能吏”。
“论迹不论心。”殷无极却听出了程潇藏在笑面下的真正含义。
他阖眸,浅浅地微笑了,“爱卿原来是心中怨本座的,才会带刀进谏……”
殷无极突然换了亲昵的口吻,让方才还淡定反驳的程潇也一时间看不懂。
他虽然言语间带着软刀子,但实力上是不能正面触及君王锋芒的,只能跪在君王膝下。
但他隐隐觉得,今日之局面似乎要失控了。
“程相自污多年,助本座团结北渊诸多力量,居功至伟。爱卿是担心,当本座要厉行改革时,会彻查过去的账面,杀一祸首抵罪。”
“程相该不会是在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如商君那般,被本座‘车裂于市’?”
当年,殷无极的剑下,屠过大魔公卿氏族,也杀过地方割据势力。
但他可以杀十姓,不能灭百门、千家、万户。
何况,他就算杀尽了每一个成型的魔修大族,也断不了其根,因为欲望永不灭绝。
所以,当旧时公卿死去,三百年后,与他有同样目标的臣子,也成为了权力中心,隐隐然变成了新的勋贵。
人皆有欲望,何况顶级的大魔。面对强盛的力量、泼天的富贵、滔天的权力……谁又能克制谨慎,保证自己不腐化、不堕落呢?
“让本座猜猜看,若是挑动了大魔叛乱,本座有了诛杀对象,铡刀就不会再对准你。再站对了队的程相,又会是肱骨重臣,罪名也有死人来担着,岂不妙哉?”
程潇知晓这可糊弄不了陛下了,只得向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头,苦笑道:“陛下圣明。”
殷无极面对着满朝大气不敢出的文臣,却是视若无物。
他温言细语地对跪在他膝下的程潇说:“……先下手为强,所以,你才暗中引导本座‘砸钱罐子’,先表忠心,再把自己摘出来,现在又来挣这个‘救驾之功’,程相一如既往的……嗯,伶俐的过分了。”
“酒色财气,无底洞啊。”
墨绿色猎装的游商抬起头,仰望着君王神威凛凛的容色,叹而笑道:“臣本来,只想在为陛下做完事后,功成身退,隐于市中,做一个富贵闲人而已。”
殷无极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只是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些悲悯地看着他。
这等近乎神性的漠然,让程潇有种如临深渊,得见真神当面的错觉。
在这种窒息的气氛中,君王凝视他片刻,却弯起唇,笑了。
他本就风姿凛然若神,此时一笑,威严与容华让人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