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环着他的腰,下颌搁在他的肩上,似乎在撒娇:“师尊,谢云霁,我的梦的基石,是你。”
“我们想要离开这个梦,恐怕……得由你来杀我。”
“殷别崖!”
谢衍勃然变色,他没想到,徒弟竟然能给自己整出这种荒谬的梦境来,他平时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只是离开这个梦,这是梦啊,师尊在梦里杀我,是不会伤害到我的。”殷无极也有一点心虚。
但他抚摸着山海剑,知晓总有一日,它将透体而出,带走他的命时,也就觉得此时的预演很不错了。
让师尊练一练手,说不定,以后杀他时会更温柔些。
“这个梦的基石,应该是您杀我断情,我得命定之死。”殷无极当然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想了什么。
没有人比梦境主人更清楚梦的由来,他又道:“等到凤凰涅槃时,凤凰火燃起,我们就能离开梦境了。”
殷无极看着谢衍颤抖的漆黑瞳孔,不知自己是狂还是癫,却还是温柔地笑着。
“怎么样,试试看吧,师尊?”
第382章 情人之吻
谢衍的握着山海剑剑柄的手紧绷着, 指骨泛着白。
“您很清楚,这里是梦境,梦是什么, 幻觉, 在此地所做的一切都伤不到我们,反而离不开这个梦会变得更麻烦,您还要在这里和本座耗下去?”
殷无极温柔的手指拂过雪白的袖摆,再到腕子,最后覆在他暴起青筋的苍白手背上,危险蚀骨。
帝尊沉沉的魔音,格外蛊惑人心。
“师尊,只要把剑往前送一下, 我们就能脱离梦境。什么都不会发生。”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引诱。
枯朽的凤凰木下, 殷无极要他结束这千年一梦。
白衣如雪的圣人站在那里,许久未动, 好似陷入了绵长的回忆。
谢衍想起, 他第一次用山海剑刺穿他的躯体,是在战后分配利益的仙门大会。
那个孩子自投罗网, 是求死心切, 逼他杀自己, 以此抹去圣人污点。
他若不这么傻,一心想把性命还他, 而是偷偷回来找他, 他定然能想尽办法把他留下……
罢了,罢了,始终是意难平!
最后,他一剑斩断师徒情谊, 欺瞒天下,将他纵入北渊魔洲。
但是,谢衍在逼他成长的时候,也彻底杀死了他最骄傲的弟子,那样敬爱着他的师尊的无涯君。
这些年来,他固然梦到过很多回殷无极,初入道时,入魔时,成为魔君后。从青涩到成熟,从少年到成年。
殷无极有着充满艰险、却辉煌多彩的一生,也终究成长为足够坚忍有担当的一道至尊。
代价是什么呢?谢衍想,那个肃肃林下之风的青年无涯君,那个为他而活的弟子,似乎就这样停滞在时光的尽头。
这么多年,他竟然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再后来,圣人谢衍为了替殷无极断裂的大道再铺一条路,助他暂时挣脱天道的束缚,几乎不择手段。
谢衍剖开他的胸膛,同时剖开自己的。
他剥他的灵骨,也取自己的灵骨。以圣镇魔,以骨填骨。
他逼他元神性命双修,以道途换道途。
从此,他与他的血脉相连,再也不是一句虚言。
一枚圣人灵骨换他性命与前途。值吗?谢衍当然觉得值。
他是圣人,离那扇通天之门尚且遥远。他断掉那虚无缥缈的未来,换徒弟当下的绝处逢生,如何不值?
谢衍的手腕一转,一道伤换来一捧血,溅在谢衍的白衣上,泼在他的脸上,烫的他骨血尽融。
谢衍终究把殷无极走到尽头的生命,再度导到另一个方向,让他在山穷水尽之处,再逢柳暗花明。
他重塑他的人生,教他的天真在师父的剑下毁灭殆尽,熬出淬着恨意的鲜血,开出越发艳烈的花。
谢衍从不提这些付出,因为他明白,沉重的爱等同自私与伤害,他不该以此教他窒息,背上压力与负担。
但这不代表着,殷无极会忘却,他这条命是如何延续至今的。
“别崖,你合该憎恨为师。”谢衍心思涌动时,面上却不显。
他阖眸,道,“你为何不恨我?”
殷无极至今还爱着他。这样绝望、不计后果、从未冷却的奔赴,贯穿了殷无极的人生。
谢衍眼睫颤动,却听他笑而叹道:“我的一切都该属于圣人,包括这条性命。”
殷无极牵引着谢衍的手,覆上他尚且滚烫跳动的魔心,“我的知识、眼界、才能、大道……您是我的启蒙,亦是大道的引路者。我有今日之成就,都得益于昔年圣人为我打牢的基础,是您教我如何为王,亦是在我遇到困难时不吝相助,护佑在我的身后,成为我永远的底牌。我的无畏与勇气,皆来源于圣人的存在。只要您存在于这世上,我就会感觉到安全。”
“……”他情真意切,谢衍却莫名知晓,这虽是他的真话,却不是全部的真意。
殷无极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山海剑的锋芒,倏尔大笑道,“至于憎恨……哈哈哈哈……”
“师尊,您是我的师,亦是我的父,倘若弟子尚未背叛儒家道统,我合该说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子敬父,此乃天道有常。师尊无有不好,又那样爱着徒儿,我为何要恨我的师父?”
他凑近时,仍然微笑盈盈,昳丽美貌好似明媚的春晓,又是优昙婆罗的容华。
他似笑非笑:“本座早就叛道了,如今唤您师尊,是习惯了,改不了。但这关系是连天道都是不认的。如今,我为什么还要信您这套儒教规矩?”
殷无极扬起眼眸,那赤色的明瞳中,满是疯癫的执念。
“我与您的关系,早就在禁断与罪欲中沉沦,那越是视您为父,越是深爱您,非您不可,就越要憎恨您,挑战您,甚至是……弑父,听起来是不是不错?”
“能为师尊之道赴死的是无涯君,但是魔君殷无极不会。”他已经,不会再用全部的生命,去跟随一个人了。
“本座已为魔道帝尊,与圣人既是大道的同路人,亦是道统的竞争者,既是竞争,必然是有输有赢。”
“本座纵然知晓前途渺茫,但若是不尽力争上一争,如何服气,如何甘心?”
他叹息着,“若是再借本座时间,不必千年,五百年也好,本座未必不能超越圣人,可惜……”
“……”谢衍的眼睫轻颤,心里之思却无人知晓。
“圣人再怎么不愿意面对,这一切都是迟早要发生的。”殷无极的叹息温柔如刀,指尖从圣人如苍雪的轮廓滑下,好似抚摸着白玉铸就的神像,“仙与魔,最终难道真的能做成琴瑟和鸣的道侣吗?迟早是要互弑的。”
“您骗骗我就行了,圣人英明神武,别把自己骗了。”
说罢,殷无极牵引着谢衍执剑的手腕,把剑锋架在自己的脖颈上,微微一笑,“你与我,不是父杀子,就是子杀父。谢云霁,你且来试试,你杀的了我吗?”
殷无极见谢衍漆黑的瞳孔融出浓墨似的黑水,笑了。
“莫要等到那不得不为天下人除魔的时候,圣人面对着天生的宿敌,心里却没有了天下人了。”
“够了。”谢衍执剑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寂静如雪山的圣人,终于出现一丝崩裂。
神灵终于动摇,无情天又一次出现裂隙,他以爱为刀,遍体鳞伤之余,也要谢衍尝尝这七苦的滋味。
异常,太异常了。殷无极唇边的笑意悄然扩大,正欲说什么,却被谢衍捏住下颌。
山海剑落在地上。
白衣圣人凑近,浓墨似的眼睫垂落,薄唇猛地压下来,在殷无极的唇上落下锋利的吻。
谢衍的唇颜色很淡,很柔软,却毫无温度,好似冰凉的玉石。
他的吻从来不像是情人的亲昵。
殷无极满腔情/欲与爱意,谢衍却是无情寡欲,就算是回应,也并不热烈,像是居高临下的怜悯。
仅仅双唇相触,殷无极就感觉到被割伤了,很快,那割入他骨髓的凛冽剑意,与这温柔无情的吻融为一体。
谢衍给于他摧心噬魂的刺激,但是剑意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坠入无尽的雪原风暴。
这种快意淋漓的威胁,殷无极的胸膛震动,似是在笑。
“一道剑锋,哈哈哈哈……”
殷无极似乎要沉溺于这种快乐,他追逐着圣人,与他绵长地唇齿交融,“当真是无情天,公平,真是公平,本座喜欢这个死法!”
谢衍在唇上含住了一道剑锋。
与殷无极接吻的时候,这道剑意将会融入魔尊的躯体,渡入肺腑,摧毁心脉,然后直接消解他在梦境里的存在。
当然,这亦是双刃剑。
谢衍将剑意含在口中,自然要受到同等的反噬,与他尝遍同样的甘苦,同时迎来终末与死亡。
“我说过,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谢衍看着情绪稳定,但圣人若是疯起来,无人可出其右。“在这场大梦里,你向我求死,那么一起死也无妨。”
“别崖,我如何杀不了你?”
谢衍垂着漆黑的眸,眼底翻涌的暴风骤雪,化为实质的剑意,快要撕裂两个人的躯体。
“若是真的兵戈相见,那就是战场相对,剑下说话。陛下何愁,吾杀不了你?”
死亡来的很快,谢衍选的方式非常利落。毕竟,至尊的道体摧毁再修复会痛苦,他能最快断绝两人的生息,终结这个梦。
殷无极觉得剑意已经到了胸膛,环绕在他的心脏附近。
他一抬眸,也看见谢衍的脸色苍白淡然,山海剑意同样反噬自身,估计也到心脉了。
在虚幻的梦里,这道剑锋竟然一点也不疼。他甚至还能环着谢衍的腰,笑着把他抱在怀里,两人倒在焦枯的凤凰木之下。
涅槃啊。殷无极看见凤凰木附近燃起凤凰涅槃的火,围绕了两人,甚至灼烧到谢衍雪白的衣袂。
梦里的山海剑斜刺在泥土里,又被火舌吞没,艳烈又动人。
谢衍躺在他的怀里,枕着殷无极的肩膀。
他的肺腑皆被自己的剑意摧毁,尖锐的剑意正在割断他的心脉。圣人哪怕濒死也从容不迫,平静地靠着他,等待这场涅槃终结。
他又被殷无极抬起下颌,一个吻落在他唇上。
殷无极搂着他的肩膀,忘情地亲吻他。他好似浑然忘记了梦境与现实的交分,死亡对他来说并非恐惧,而是归程。
“一个吻杀一个人,圣人谢衍,谢云霁……不愧是你啊,我真的是越来越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