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拢起广袖,先瞧了眼旁人求签,“道人,你这白帝庙里,求什么最灵?”
轮到他时,他玩心大起,丢一块灵石,俨然是打算试试:“财运?权势?……”
小道士修为低微,只觉他面目模糊,也不觉有异,道:“白帝当然是什么都能保佑,最近城中有疫病,还不晓得是什么情况,不少居士心里不安定,都来为全家人求个平安。”
“原来如此。”殷无极记在心里,又拿起签筒,打算随大流摇个签,“那我就求个姻缘吧。”
出乎意料的,他抽出一根“大凶”。
“天主孤煞,盗名窃运。”殷无极念出那泛着金光的字,语气平淡,眼神却冷了,“这签何解?”
小道士欲哭无泪:“……不对,我明明把大凶全抽出来了,最差也是小吉啊。师父说,为了咱们庙里的香火,咱们得有觉悟,所以签筒里压根没这根签啊!不行,居士,您再抽一根,这次一定行。”
竹签落地,还是大凶,签文都泛红了。
沈游之见殷无极唇角的笑意淡了,“写的什么?”
签文上好似滴着血,烫着殷无极的手。
他捏紧,一字一顿念出。“恶缘情债,逆天替命。”
“……何解?”
小道士眼睛红了,吧嗒吧嗒掉眼泪:“谁放的签?这是害我。呜呜呜……居士,我不会解,我找师父来吧。”
“不劳烦小道长。”殷无极语气温和,这等不详与他无关,多半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他反手捏碎了签筒,签子落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做过手脚的签筒,明明全装着清一色的吉。
殷无极拿起一根大吉,那上上签转瞬改变,形成血红的“大凶”。
那行字烫着他的眼眸:“悖伦逆乱,天将诛之。”
诛之!
他用力一握,立即把这根罪证似的签烧成灰,再看了一眼沈游之,淡淡问道:“师弟看见什么?”
沈游之立即摇头:“没看见。”
殷无极不再去看那些签,将那两根“大凶”收入袖中,道:“不必劳烦小道长,本座自能找到解签人。”
说罢,魔君再看向白帝道君的像,扬声大笑,“木胎泥塑,沽名钓誉,怎配为本座批命!”
他拂袖,转身走出庙门。
求佛问道,无一人能给他答案。
他之命运,何须由天来定义?
白帝庙外香客熙攘,他面无迷惘,向着那不知何时升腾的雾气走去,隐隐有些预感。
山寺桃花始盛开。不多时,他抵达一棵桃花树下。
树下有一老道,身着灰色道袍,手执拂尘,面目慈悲祥和,正静静等他许久了。
三相追了出去,却停在他身后。他们认出了道祖本尊,接下来不是他们能参与的会面了。
魔君境界与道祖仿佛,他懒洋洋地踱到道祖面前,背着手,执着两根血色的签文,笑道:“什么风把道祖吹来了?”
道祖念了一句道法自然,“殷小友造访东洲,老道自然要来看看。”
仙门三洲各有各的道统,儒释道三家圣人因果与自家道统的势力范围相连,是为根基。
魔君一踏入东洲,一身因果罪孽,像个黑暗里明晃晃的大灯笼,自然瞒不过道祖。
他在中洲畅行无阻,因为他身侧就是儒家圣人。有圣人允许,中洲哪有地方能拦得住他。
道祖平和地一笑,道:“殷小友想要知天命,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解的……”
“道祖是来多管闲事的?”
道祖也不恼,意有所指地往天上看去,雷云动荡。
“殷小友身为魔君,即便是随手抽一根签文,也与因果缘法挂钩,自然会牵动天道,哪能从庙中轻易求得答案?”
殷无极的脸色一阴,随即舒展眉头,“原来道祖是来替本座解签的。既然道祖有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他将两根签文排在半空中,又随手一指,签文浮在道祖面前。
殷无极不屑轻笑,“天道如此批命,难不成在说本座是欺世盗名之辈,真是有趣。”
道祖浏览过这两根签文,神情凝重片刻,指向那“天主孤煞,盗名窃运”的签文,道,“这是过去谶。”
老道的视线落在另一根“恶缘情债,逆天替命”上,道:“此为未来谶。”
殷无极的脸色骤然一白。
“殷尊主,这签文,你抽了几根?”
道祖说,“……奇怪,看这签文,当时‘过去、现在、未来’,合该有三根才对。”
“没有。”殷无极矢口否认。
他欲隐瞒那些悖德情/欲的罪证,将手中木屑碾成粉灰,血色的签文却印入他的掌心,将罪孽烙印至骨髓中。
销尽血肉,都抹不去的印记。
道祖意味深长地看向他,和蔼笑道:“圣人此来白帝城,曾给老道来信,说有一要事相商。”
“圣人,欲窥天意。”
城里有一座白帝塔,俯瞰全城。塔落成于三千年前,是为镇压天下邪祟而建,其中空间混沌,凶险异常,并非人可踏足之地。
谢衍此来白帝城,除却面见本地道门修士外,还有登塔之意。
在白帝城澜殿,他逐一见过前来拜会圣人的道家大能,寒暄片刻,在他们的试探戒备中,坦然说明来意。
“白帝塔上有一座天道日晷,吾欲借来一用。”
“欲登白帝塔?”常在白帝城修行的道家大能面面相觑。
“白帝塔历来是道门镇压邪祟的圣地,原则上只进不出。圣人欲登塔,开启日晷,虽说用一用无甚妨碍,但开塔之事……我等实在做不了主,还请圣人询问道祖。”
谢衍道:“吾已去信道祖说明,道祖并不反对。”
他与道祖交流过,本可自行其是,但专程与白帝城道修说明,是极有君子之礼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没人反对。
三日后,宜登高。
圣人登白帝塔前,屏退无关人等,先焚香祝祷,三祭拜。
“师尊为何登塔?”风飘凌看着他的背影。
“问天意。”谢衍将线香插在香炉里。
他并未回头,语气平和,带着些循循善诱,“你等在白帝城中,难道未曾见到异常?”
“……香客很多?”沈游之道。
殷无极眉头深锁,似乎有些忧悒,他的赤眸迷蒙片刻,视线落在谢衍的背后,道:“祂的影响,变强了。”
“疫病。”殷无极道,“这大抵也是一种灾祸的先兆。”
谢衍转身看他,视线胶着片刻,颔首道:“陛下所说不错。过一阵,天边如有异象,还请陛下替吾观测。”
白帝塔虽危机重重,殷无极却不认为会难住谢衍,所以神色是最淡然的。
他先垂起眼眸,看着恹恹,却弯唇道:“如果圣人呼救,本座勉为其难入塔,搭救圣人去。”
谢衍见他披着一袭华袍,玄色大氅逶地,似是因为重伤未愈,脸上缺少血色。
殷无极却还不服输,顶着和他叫板,“圣人号称‘天问先生’,可别问着问着,把自己绕进去了。天之言,不足听。天之意,不可问。圣人牢记。”
“知道了,别崖若在塔下,见到不同寻常的轨迹,记得画给我看。”谢衍与他寥寥数语,旁人却是插不上话的,甚至不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报酬?”帝尊又与他矫情两句,撩起眼眸,懒懒地勾他一勾。
见谢衍当真欲开口,他又莞尔,以指尖抵住唇,“玩笑之语,如此举手之劳,本座还不至于和圣人过不去。”
谢衍的几句嘱咐,皆是给了帝尊,说罢便转身踏入白帝塔内,身影融入封印之中。
塔中三千年未有生人进入,沉寂多年的邪祟被灵气一冲,好似从沉睡中活过来,发出异常的吼声。
三相的脸色苍白,殷无极却八风不动,道:“慌什么,以圣人的能耐,里头的都是杂碎。”
说罢,他飘飘然飞上白帝塔相对的山崖边,玄袍广袖,立于流云之上,视线与塔顶齐平。
白帝塔是一个独立的封闭空间,只有从塔底往上走,从外部是无法接近的。
殷无极在此盘膝而坐,日升与月落都在他身侧。
“听到圣人所说了吗?疫病该如何处理?”
殷无极从白帝庙得到线索时,就随意放出些神识,探查过白帝城中的疫病。
三相跟在他身后,面面相觑,“我们入城时,明明白帝城一切正常……”
“修真者无灾无病,可是凡人呢?疫病初发之时,城中反应迟钝,或与风寒混淆,才影响不大。圣人已发觉此事不对,自然要灭于萌芽之际。”
殷无极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圣人东巡,本就是四处救火。在灾厄还未扩大之时,将其消灭于摇篮里,一向是他的惯常做法。很多事情,唯有走到此地,目之所及,才能真正看见,而不是靠一纸文书。”
“仙门如此风平浪静,谢云霁到底有多么鞠躬尽瘁,你们难道不知?”
殷无极盘膝而坐,微微仰望东方天际,瞳孔中映出了一道天的裂隙。
旁人看不见,唯有圣人与尊者境界才能接触到的,大道的真意。
“他已经登上塔顶,启动了日晷。”殷无极道,“只用了一个时辰,谢云霁果然很强啊。”
“……不过,他到底想问什么,非得大费周章用这座天道日晷。寻常问题,他自己起卦不就好了吗?”
站在白帝塔顶端的谢衍,看着光芒落在日晷之上。
他虽然从心魔之城中走出,但是他深埋的疑问,终究还是在他心上留下深深的刻痕,教他时时不能释怀。
谢衍白衣临风,走到白帝塔的最边缘,看向天穹的裂隙 ,问道:“……此间世界之出路,究竟在哪里?”
这样满世界的救火,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千年又近了,他始终有力不从心的一日。
他维持着仙门的盛世,如同小心地维护一座琉璃的造景。
“天似囚笼,世人向何处求解脱?”
风起了,残云挡住了他的视线。
圣人的眸光漠漠,再凝聚之时,那道天的裂隙越发清晰,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幻象,刻在问天者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