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他意识到冒犯,忙松开手,谢衍却反手捉住他,一时拉扯住。
半晌,殷无极都没松开交握的五指,他用拇指摩挲谢衍掌心的纹路,恋恋不舍的模样。
谢衍失笑,掌心亦迎上去,最连心的地方熨帖在一起,两人皆触碰到对方的体温。白皙匀称的手握在一处,指尖纠缠时,竟是奇异的缠绵。
“……不必道歉。”
从过去千年飞来的流光,越过沧海,掠过巫山,在此时正中圣人的眉心。
他终于道:“不是别崖的错。当年师徒……当不下去,也就当不下去吧。一段人生,总会被下一段取代。对帝尊而言,师徒,不过是一段曾经,你却在不断前进。”
最无常是变化。即使通天彻地如圣人,也不得不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被无形的命运推着走。
直到在人群中,他与他最爱的弟子失散,各自走向殊异的尽头。
师徒关系早就终结了。当年,谢衍对着天道起誓,斩断他们的师徒缘分,昭昭白日。
师门里早就没了殷无极这号人。圣人座下弟子,也不会有“无涯君”的名字。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他永远地死在了千年前的风雪里。出走的少年,再也找不到一条同样的河流。
也偏是他们多情,还会念旧,才口口声声唤着“师尊”“爱徒”。或是殷无极自称大师兄,或是谢衍的几分偏爱,不过徒生情恨罢了。
静室无声,唯有灯光摇曳。
今夜,圣人变得有些不像圣人了。殷无极躲闪着,不敢看师尊深邃的眼,里面蕴含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忽然觉得,现在的气氛过于黏稠,他快呼吸不过来了。
唇是湿润的,呼吸是温热的。直到他们鼻尖相碰的时候,殷无极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个吻发生的太过自然。忘情忘我。
谢衍不知何时抚上殷无极的后颈,手指穿过柔软的墨发,专注地接吻。
他们终究不再躲避。
一切规避、隐忍与克制,都在罪欲中分崩离析,连同早就崩坏的师徒日常。师不像师,徒不似徒,各怀心事,难以言表。他们最终以身体与魂魄的结合,将一切伦理纲常的虚像全部击溃。
无从解释,无从愧悔。一切都付诸于吻。
良久唇分后,谁都没有立刻说话,都在平复喘息。
“我离开师门,时间有这么久了?”殷无极靠着窗边的坐榻,将谢衍正面拥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这几日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回归师门,说不准也是帮师尊带师弟的命。”
他笑着道,“见师弟们犯蠢,总想着欺负两下,当然,我欺负就行了。总不能给外人欺负了去。不过,在继任者方面,师尊还是考虑考虑吧。儒宗担子太重,您已经做到极致,对后人是何等的压力。”
谢衍却道:“兴亡百代,潮起潮落。儒门的未来,难道一定要有过于强势的继任者吗?”
殷无极蹙眉:“师尊创下儒门如此基业,若是后继者不够强势,怕是要被扑上来的狼撕了……”
却不料,谢衍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政治化的儒教,结束在吾这一任,才是最好的。”
他话音刚落,殷无极半阖的赤眸陡然睁开,如刀锋刺向凝望他的谢衍。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一点就明。
“圣人春秋鼎盛,哪里到了‘结束’的时候……您到底在说什么?”
谢衍环着殷无极,倚靠在他温热的怀中,顺势避开背后的伤势。“陛下认为,儒是什么?”
他今日与天道对弈,在天之上的对抗中,旁人无法意识到的角落里,他似乎又从洞察中有了新的认知。
殷无极曾修儒道,深知这种道统塑造人格,又禁锢人心。
虽然他早已叛道,但他不能否认自己的来处。他道:“约束,或者是……秩序。”
谢衍话锋一转,说起从前故旧,“当初,吾自号‘天问先生’时,曾走过无数废墟遗迹,寻出上古失落的典籍,并且整理修订,提炼出一整套儒道的修真体系,才有了儒门草创。”
“后来,百家归儒。”殷无极道。
谢衍赞许地点点头,“各家的道统皆是残缺不全,想要更进一步,必须拧成一股绳。道统殊途同归,吾建立的修真体系,举一反三,自然可以成为整个儒道的体系。”
殷无极经历过那一段时期,谢衍风云奔走,他亦伴随左右,陪他慢慢将一盘散沙的道统凝聚在一起。
谢衍仙门之主的位置是天命所归。
中兴时代,百家归心。先有圣人,才有儒道鼎盛的雏形。
殷无极琢磨一阵,竟是大胆猜测道:“或许,只要能建立修真界的秩序,好用就行。您不在乎您的道统,是道、佛还是儒?”
殷无极的揣测,实在犯了天下之大不韪。哪有一道至圣会否定他建立的道统呢?
可他与谢衍说话向来百无禁忌,圣人自然不会生气。
“为什么不行呢?”谢衍笑了。
他反问,“儒是什么?是四书五经,是三纲五常,还是自上古传承至今的学问……”他竟是开始和帝尊掰扯起定义来了。
“这都是表象,不是内核。”殷无极来了兴致,他直起身,欲和圣人谈一谈其中的道了。
他随即颔首,淡淡笑道:“圣人与本座,不过是披着这一层儒教学说的皮,在自顾自做事罢了。若说我们所做的事情,有多么的‘儒’,恐怕也未必。”
谢衍当年教导他的时候,多半都是脱离经义的。他从没有用陈旧的知识与迂腐的道德来禁锢他,反而,教导的帝王之术占了上风。
最终,他选道基都选了《诗经》,浪漫不死。
而他身为北渊帝尊时,结合实际,才深切明白儒道的好用与禁锢之处。
天人合一、忠君爱国甚至是尊卑礼乐,都是有限经济条件下维护统治权威与秩序的良策。此外,魔尊身份还有一层天然存在的神权。北渊的稳定,多半依托于此。
当年,北渊洲实行政教合一体系,构建了初步的秩序,比沉疴弊病的奴隶制来的要先进许多。
但在如今,却未必能如此说了。
“陛下构建的‘帝制’,是依托魔修的等级制度,形成来自世俗地位的约束。看似与世俗朝代无二,实则差别甚大。”
谢衍结合当年他们在海底时阅读的典籍,指尖点中帝尊的手背,轻轻一划,就与他心有灵犀。
殷无极一笑,道:“或许说,是阶级。”
不容否认的是,修真秩序下,当然有阶级存在。
圣人尊者,宗派大能、都是最顶层的修真者,长期盘踞最顶层,享用最多的资源与供奉。
倘若修真大能攫取资源,让一切集中于上层,截断通天之路。那么,大量走投无路的修真者就会依附宗门,逢迎讨好,以祈求可怜的一点资源。如此世界,更不存在凡人翻身的机遇。
“魔宫的存在,成为了北渊之上盘踞的‘秩序’。”殷无极轻叹一声,“我们的寿命太长了,稳定,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无望。”
“没有赶上魔宫草创的时代,搭上时代的东风。后来人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得到真正的公平。”
“如此看来,本座反倒是屠龙者成恶龙了。”他浅浅地摇了摇头,似是在揶揄,又似是表明心迹。
“如此,本座实在不愿‘长生’。”
他现在还不能死,可未来,他也不该活得太久。他若是活成一个象征,一个代名词,才是真正的禁锢。
“以宗门、家族、血缘、故旧维系的修真界,始终是少数人的世界。”
在最初的小国寡民时期,修真者太少了,所以不入世,不干涉红尘,自顾自地修仙,或许还好些。
等到圣人诞生的时代,一切都在激流中走向不如人意。大能与宗门对资源的集成能力极强,稍微弱些,或是输了,就合该被杀人夺宝,死无其所。
强者的狂欢,弱者为案板鱼肉。
谢衍当年要改变的,无非就是这种情况。
他反对修真界早年的“弱肉强食”,主张订立秩序,修订仙门法规,合理地分配资源,畅通人才拔擢的渠道,共建一个“礼乐大同”的仙门。
有了法度与约束,修真者看对方才是道友,而非敌人。
不同的道统才有和谈的空间,而非以争斗增加罅隙。
他不但放殷无极入魔洲,又在三界间合纵连横,在幕后作执棋之人。
谢衍想要的,从未是一人得道。
“不拘于门户偏见,不囿于道统之别。求的是‘大同’,自然能容的下‘异见’。”
谢衍支起身,曲起一条腿,单手搭在膝上,白衣飘逸不群。
殷无极看向他,道:“师尊以为,儒教的政治化,合该在一段时间起到应有的作用之后……退场?”
他忽然就理解了,为何谢衍选择这样教导儒门三相,教他们走遍天下,潜心治学,脚踏实地了。
殷无极道:“最终的最终,您希望看到的儒宗,是一个寻常的、与百家同样的,研究先贤学说的普通宗门?”
谢衍颔首,看向帝尊,眼中有着万千神采:“吾并非否定儒宗,或者是儒道。如果吾只在乎一宗之得失,一道之兴衰,那么吾尽可以为儒宗攫取利益,甚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如此,吾可以让儒宗千秋万代,永世不衰……”
谢衍摇了摇头,道:“可如果吾如此做了,圣人,怎么算是圣人?”
第415章 情不可藏
圣人的心思藏的深。世人理解的他, 不过是一个圣贤君子的模版,与真正的谢云霁相去甚远。
谢衍修儒道,却不师古, 不法常可。
他执仙门牛耳,儒宗鼎盛之时, 旁人以为其千秋万古,他却想到下一代如何激流勇退。
谢衍披衣而坐, 伤势未愈, 他的仪容却显得惫懒许多,阖目养神。
“圣人何其大公无私, 可惜想得太简单了。”
殷无极起身, 衣摆垂地,长发松松挽着,青丝散落如烟云,勾勒他修长挺拔的身形。
他抬手解下挂在悬钩上的纱帘,回眸一视, 当真是锋利无双, “仙门暗流隐于水面之下。圣人若是卸任, 儒宗当真能退下来, 成为一个寻常学派?”
“圣人在其位,谋其政。但在旁人看来,却是成仇。怕不是儒门在退下的那一刻, 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届时,若是圣人不亲自看顾着些徒子徒孙,可别指望本座帮衬……”
他嘀咕一声,“等您退下来那日,都多久了, 指不定我都不在了。”
“胡说什么?都是很多年后的事情。”谢衍先斥他一句。
他模棱两可,“正如陛下设想过禅让帝位后如何闲云野鹤,悠游天下,吾为何不能把宗门丢给弟子,泛舟五湖,寄情于山水呢?”
谢衍斟茶,以袖掩唇,却见美人双眸莹莹,凝望来。他一笑,“届时,别崖与我同行否?”
殷无极毫不介意这虚无缥缈的画饼,喜滋滋地拢袖,矜持几句,“既然师尊都这么相邀了,弟子若说不肯,岂不是不解风情?”
他似乎觉得自己答应的太快了,一点也不得体,忙给自己澄清:“这可是圣人金口玉言,并非本座上赶着求来的。”却是越描越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