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503章

既然是别人眼中的至尊,台面上一圣一尊,当然谁都不是真正的自己。

“但是,圣人现在还没有领会,本座最恼怒的点在哪里。”

殷无极话锋一转,将还被握着的手缓缓收回,收拢至广袖中,他学聪明了,不让谢衍有以情动人的空间。

“请陛下赐教。”谢衍见他肯开口,当然愿意聆听他的看法。

却不料,殷无极向他讲述的,并非是仙魔的争端,利益的权衡或是魔宫的条件。

“被卷入那场争斗的死难者,是一名没有修为的普通魔民。他叫做张崇明,四十二岁,住在启明城外围的张家村,家中有结发妻子和一双年幼的儿女。”

月色像是流萤倾倒,缓缓地浇在繁花之中。

此时万籁俱寂。

仙魔两道的至尊共坐亭间,一人讲述,一人倾听,听一个很不起眼的凡人蜉蝣般朝生暮死的一生。

“由于是启明城下辖,我吩咐了柳苍穹,要将他的白事办的足够体面,还要亲自送去魔宫的抚恤,保证遗孀和孩子的生活。”

“在来与圣人会面之前,我变化成路过的少年,去了一趟张家村。我很想知道,被无辜卷入的张崇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的谈判桌上,仙魔两道的精英彼此对峙,冷嘲热讽,死咬着利益不放。

所有人的眼里只有数字。

伤亡也是一种数字。

零或是一,或许是成千上万,那都是一串数字。

或许,在修真者的眼里,虽然都建成了足够稳定的秩序,在其约束下,他们要保护凡人性命,却潜意识地将凡人的一生当做易逝之物,不值一顾。

能够代表仙魔两道的修真者,也都是站在顶端的天之骄子。没有人去听一听死难者的名字和故事。

“我从张夫人口中听说,张崇明是个务实顾家的汉子,北渊的水土不好,务农不是个好活计,启明城周边产矿,要矿工,他就去封闭式的边远矿场谋生,大概三四个月才会回一次家,就定期将工钱寄回家中,让妻子抚养儿女。再过不久入秋,今年的收成好,魔门也要开始招新,一双儿女也到了测试根骨的年纪,万一天分好呢,说不定就走出村子,出人头地了…… ”

“……张夫人对我说,今年年关,矿上放假,他回家了一趟,黑了不少,人更壮实,背回来了腊肉和蹄髈,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了顿团圆饭。她还给我展示了一条铜链子,上面串着他亲手打的平安锁。手艺不好,但是胜在真心,平安如意……还有一束干花,他的夫君走前花了一整天,在山坡上采的,还很完好,最终被张夫人流着眼泪,和缝制的寒衣与布鞋一同烧在火盆里了。”

谢衍听他絮絮说着,也在心里渐渐勾勒出一个具体的形象,而非是文书上的单纯的数字了。

“我表明身份后,张夫人听说我欲向仙门讨个说法,顿时泪流满面,在我面前长跪不起。”

殷无极顿了一下,说道:“我原以为,她是悲痛于丈夫死于引发的山崩,要我替他夫君报仇,或者是教仙门擅闯者偿命,我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却不料,张夫人长于山村,此生未曾见过启明城以外的风景,却有凌然大义,道:‘农妇虽无见识,但也知晓,不能将私人恩仇置于北渊之上。亡夫若泉下有知,恐怕也不想成为灾祸的源头’。”

“……深明大义。”谢衍叹息一声。

“连我的人民都知道,现在的北渊不能一怒而兴师,我又怎会轻启战端?”

殷无极倚着栏杆,神情似乎有些疲倦,当一切激烈褪去,留下的是平静。

“圣人啊,当久了上位者,是什么感觉呢?”

他自言自语,“看那些白纸黑字的文书太久了,就觉得什么都是数字,经济是,人命亦是。什么都是能用来交换利益的东西,底线是,尊严是,人亦是。”

“……”

谢衍在这个位置比他还要久的多,此时的他,固然知道标准答案是否定,但他一时竟说不出口。

或许,这种麻木的感觉,他与他皆感同身受。

殷无极见他久久不答,又道:“圣人啊,我来之前想,如果真的起冲突,可能是北渊无法承受之重。不知道有多少魔兵,要在长夜之前提前写遗书,也不知道我会送多少人去战场,只为填一道战线……倘若真到了不得不的那一天,我不会等在后方魔宫,至少要站在最前面。他们的最前面。”

“但是,现在明明没有到那个地步,那一天。”他顿了一下,又有些不确定地看着谢衍,“……是吧?”

谢衍阖上眼眸,叹息。

他今夜根本没必要劝说,也不必讲任何道理。殷无极什么都明白。

他早就是个成熟的上位者了,他如何能再把他看做孩子,试图再以师父的身份,教他应对之策呢。

恐怕,再过些日子,他就什么也教不了帝尊了。

谢衍收敛翻涌的思绪,掩去那一丝不甘,叹息道:“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陛下的期待恐怕是,仙门摒弃傲慢与偏见,真正地致歉,与北渊真正达成一个足以管控今后类似争端的可行之策,让类似的事情,就此画上句号。”

谢衍明白,这对于山头林立的仙门是很难的。但是,再难他也不能说半个难字,先做了才是。

殷无极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个放松的笑容,他端起一盏置于桌上的酒,为谢衍满上。

他们执盏,在长夜熹微中对望。

酒杯相碰。

“致此夜月色。”

“致和平。”

第440章 一封剑帖

经过漫长的磋商, 这件发生在边境的摩擦,最终被定义为事故,以两边各退一步的方式, 告一段落。

为了应对天道结界的偏移,共治成了必要的选项。

结界仍在变动, 未来尚未可知,他们只能竭力维持当下的和平。

如此, 相安无事渡过七十年。

在北渊埋头发展, 蒸蒸日上时,迈入天元历415年。

与此同时, 仙门东桓洲发生了一场隐晦又牵连甚广的斗争。

紧随着步入渡劫期, 一跃成为道门佼佼者的宋澜,叶轻舟后发而至,一脚踩在了渡劫期的边缘。

就差一个契机,“道门剑神”将会实至名归。

伴随着谁是道祖接任者的争议,一场暗面的交锋开始了, 足以裹挟两名关系要好的师兄弟。

宋澜根基深厚, 修为更高, 在东洲有着许多簇拥者。

但天才的号召力, 亦是光辉夺目。更有甚者,认为叶轻舟是千年难遇的天才,比宋澜更有登圣的可能。

站队正在静静开始, 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他们小心地谈论道祖门下的两位天骄,说他们师兄弟终有阋墙之日。

面对涌动的暗流,三圣出奇的一致。

他们作壁上观。

听闻长清宗近日的变动,谢衍不置看法,将儒卷收起, 对着儒门三相叹道:“道祖老了。”

“圣人也会老吗?”沈游之不知为何而忧心。

他问道,“师尊为何这么说?”

谢衍道:“圣人之暮年,并非是容貌、体态或是寿数的老去,而是心的衰败。”

“当野心如潮水褪去,与世无争的那一刻,圣人就在渐渐变老。”

“身在圣位之上,固然十分高远,教人崇敬仰慕。但是我们分明知道,天外仍有天。圣人之老去,就是满足于如今的地位与声名,放弃了仰望天门的梦想,只想安然渡过天命的寿数……”

“彭祖虽高寿,也犹有尽时。如此,安能与天齐平?”

谢衍抚过摆在剑架上的山海剑身,光明与阴影在圣人的背后交错,张牙舞爪。

“与天争,与地争,与命争,其乐无穷。”

“时至今日,吾尚能感到个中乐趣,而……”

他的声音淡如深水,观剑锋蒙尘,徒留一声叹息。

“道祖、佛宗,二位圣人,如今还有与天道相争的勇气吗?”

这场道门内部的权力斗争,前后历时十年。

最后,以叶轻舟离宗游历,追寻剑道真谛告终。

他向道心起誓,永不与师兄相争。宗门有召,他无论身在何处,必归来襄助,以报师门养育之恩。

从此,宋澜成为实质上的道门掌权人,呼风唤雨。道祖不再过问长清宗事务,从此长居清净山。

“老道也算是卸任了,未来,还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

哪怕是权力更替,道祖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如常来微茫山蹭茶喝,“圣人,你如何看?”

“道门也是仙门的一部分,还得问过圣人的意思。”

随着谢衍年岁渐长,步入圣人的盛年,声名煊赫如日月高悬。

道祖也越来越老,已经不再戏谑地称他为“小友”。

“道祖觉得这样好,那么就如此办,衍无异议。”谢衍无意插手道门内部的新老交替。

道祖是否有偏向,是否有私心,他不知道,也不必去问。

正如道祖知道,圣人的逆鳞是远在北渊的那位帝尊一样。不点破的默契,他们还是有的。

他思及此,撩起袖摆,为道祖斟茶。

“若是再年轻个一千岁,老道还有心争一争。现在,我是真的老了,管不动了。”

道祖叹息,“轻舟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是不适合做道门的魁首。那一个个老狐狸,心眼比蜂窝煤还多,他若是坐了那位子,还不得被欺负死。”

“如此看来,倒是宋澜适合得多。”

谢衍颔首,“叶轻舟在剑道上颇有天分,且去修剑吧。”

“是吧,圣人也这么认为。”道祖见他认可,笑眯了眼,“天生一副侠骨柔肠,他得去江湖啊。”

谢衍低眸看着舒展的茶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叶轻舟最近,向吾递了一封剑帖。”

谢衍天下无敌太久了,久到这至高的巅峰之上,早就堆满了皑皑积雪,少有人迹。

除却偶尔与他交手、却总是点到为止的帝尊,他还是第一次接到后生的挑战书。他有些新奇。

道祖闻言,似乎有些哑然。

很快,他慈和的眉目舒展开,竟是抚掌笑道:

“那孩子,和师父说要去游历名山大川,找寻对手,用毕生去参悟剑意。怎么,他莽莽撞撞的,竟是把剑帖发到圣人这里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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