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519章

穿过九曲十八弯的白石回廊, 他们脚下踩着的地面本该是坚硬质地。

不知何时, 竟然随着妖物的呼吸搏动,开始变得柔软湿滑。

“在踏入大门时,我们早就在‘蜃楼’之中了。”

谢衍立即掐诀,用灵气护罩将二人包裹,“刚才遇到的妖物, 大抵有迷惑人心的作用, 我们大意了。”

谢衍攥住殷无极的手腕, 下意识把他拉到身后护着。

浓雾被他隔绝屏障之外, 多少还是有些沾染。

几个清洁术法丢下去,谢衍才长舒口气,问他:“别崖, 你心魔如何,未有异样吧?”

殷无极怔住片刻,“我可没那么脆弱。”

自他成圣后,殷无极甚少见谢衍这般嫌弃模样。哪怕是当年风波海底,他面对污秽海兽都没抱怨一句。

不形于色, 不动哀怒,成了他完美的神像金身。

现在,圣人却不再自持“神格”,反而开始像一个“人”了。很不寻常。

不多时,“蜃楼”的本体活过来了。

铺天盖地袭来的触肢连同保护两人的灵气罩子,一同吞噬进了“蜃楼”内部。

这座本身就是妖物的琼楼玉宇,重新恢复平静。

“……被吞进去了,怎么办?”殷无极还有心情与他谈笑。

他们其实是刻意为之。环绕金色铭文的护体光球在谢衍的操纵下,载着他们轻盈漂浮在蜃楼内部。

微弱的光亮照出内壁的形态。

从外部看去,祂或许是仙境楼宇本身。即使敏锐如一圣一尊,也没有立即察觉异样。

谢衍施法靠近。殷无极提着一盏灯,移过去,照着触肢内部布满血管、类似凸起的瘤状组织。

这竟然不是肉瘤,而是半融化的人面。

五官错位,经络横飞。时而是笑面,时而是惊惧,更多的是难以名状的恐怖。

这些人面上的五官蠕动如活物,好似随时都能从瘤状物上融化成浆,缓缓流出似的。

“师尊若是受不了,就莫要看。”殷无极难得哑然,也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微微偏过身,似乎想挡住他的视线。

“被妖物‘吃掉’的人,竟然都在这里。”谢衍蹙着眉,大抵也猜出他们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

倘若有人迷失沙漠,遇到瑶池玉殿的“仙境”,其间无数舞姿翩然、窈窕丰美的“仙子”,摆出珍馐玉馔,殷勤招待,是很难不沦陷的。

唯有寥寥修真者,在还未踏入“蜃楼”时,意识到不对;或是目睹“飞天”现鬼相,才得清醒过来,死里逃生。

“封印的了?”殷无极举灯望去,这绵延的血肉,不知延续到何方。

“没有把握。”谢衍判断之后,无奈放弃了这一选项。

他们甚至不知这是否是“蜃楼”本体,更是投鼠忌器,不敢随意出手消灭。

乘坐的光球继续往前飞,像是通过“蜃楼”的某条血管。

他们方才在宫殿上看见的“飞天”幻象,在内部,却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它们平时半身融在妖物躯体中,好似沉睡。

唯有在本体苏醒时,会受到召唤,从黏连的血肉里拔出身躯,就像是除去茧衣,化为妖娆的美人,在蜃楼内壁上留下一个枯萎的“壳”。

“这哪里是仙境,分明是炼狱。”殷无极嗤笑。

他想起自己幼年时,曾与先生梦游仙宫,奇幻陆离的经历令人终生难忘,也与这等血肉地狱相差甚远。

殷无极道:“‘天外天’上,到底有什么?海底也是,这里也是,为什么总是这些妖物?”

谢衍不惧说出令五洲十三岛震动的判断,他此言,无益于亵渎最高的信仰。

“天道有问题。”

在谢衍意识到情劫的存在,不,是更久之前,他就再也没有起卦问天了。

正是如此,他才感觉到寂静已久的人格逐步挣脱“道”的禁锢,圣人境界对情感的压制也日益减弱。

谢衍甚至怀疑,“天问”本身,就是错误。

倘若每一次起卦问天,与天沟通,都是“天道”对他施加污染的过程呢?

天道试图操纵他,让他相信圣人合该无情无欲,“无情天”才是唯一的正确。

唯有这样,谢衍这般存在,才能心甘情愿地担任“天道代行者”,如祂所愿地维持世间秩序,让一切都在“正确”的轨道上运行。

那么,什么才是正确?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正确的吗?

焦躁、质疑、否定……

无情,有情,有情……

“圣人?”殷无极放下灯,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似乎在唤回他的神智。

他无暇的容貌在谢衍面前放大,眸忽闪着,忧虑道:“谢云霁,你最近有些不对,在这种地方都能走神?”

谢衍阖眸,将涌流压在深潭底,淡声道:“无事,继续往前。”

倘若他原本坚定不移的认知动摇,就等同否认践行至今的道基,无疑是自毁长城。

冰雪的道心分崩离析,千年的清修毁于一旦,最终向天赴死。这样的风险,他暂时还不能冒。

在一路往前时,殷无极向身侧的师尊发问:“天道到底是什么?是善还是恶,是仙,还是魔?”

殷无极断绝天门与轮回,违背天命成就至尊,比起谢衍,他知道的要少得多。

或许知道的越少,他受到的污染就越小。

谢衍轻叹一声:“不知道。”

虽然仙魔时常有龃龉,但在共享天道情报这件事上,一圣一尊有着独到的默契。

关于“道”,不分门户与道统,是属于所有修真者、属于天下人的“终极意义”。

“圣人不是会沟通天命吗?”

殷无极过去从未细问,只知道,谢衍作为天道代行者,掌握独特的天衍之术。

他沐浴焚香,每每独登观星台,总要闭关七七四十九天,最终能够听到“天命”,并且将其执行下去。

道统的正确性。这是圣人权柄的重要组成。

“……过去我未曾让你在推演时靠近过观星台。”谢衍轻声道,“别崖,你不适合离‘天道’太近。”

“不适合?”

“在收你为徒之前,我早就推演过你的命数。”谢衍道,“我命中,本无你这般弟子。”

殷无极脸上的笑容迅速敛去了,他沉默片刻,声音沙哑,道:“圣人后悔了?”

不等谢衍回答,他随手曲指,隔空捏碎了前路涌出的妖鬼,煞意从猩红的眼中流淌出来。

“本座就知道,当初千求万求,甚至追随您走过千山万水,效仿先人求学时门前立雪,您才终于松口,就是不想收我,平白惹出个大麻烦。”

“就算是做弟子,徒儿也不如三相,不配在圣人登观星台时侍候左右——可恶,我哪点不好?”

“别崖,并非如此。”谢衍当即打断了他的炸毛,温和而坚决道,“不让你去,是为了保护你。”

殷无极一顿,他还未反应出来,何为“保护”时。

他们穿过幽曲如血管的通道,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

他们抵达“海市蜃楼”真正的核心。

一个漆黑幽暗的巨大旋涡。

更应该说,那是一个传送门。

无数妖物随着旋涡单向传送过来,还是缥缈的虚影,形态各异。

它们并非生活在南疆的妖族,都是有明确的族群、繁衍和文明。

这些来自“天外天”的妖,光凭借肉眼观看,根本不知道其种群、演化方式甚至是来源,更像是血肉拼贴组合而成的单纯鬼怪。

他们被传出后,就会迅速被更加强悍的妖物吞噬,成为燃料或是能量,融入还在搏动的躯壳内壁之中。

殷无极现在足够强了,谢衍终于可以告诉他,每一次推演天命时,他看到的景象。

“……在观星台上,吾看见的,就是这样的黑色旋涡。”

此界与彼界的端口。

谢衍是人,所以踏不过去。即使对面是“道”,是修真者的终极。

同样,天道也无法直接对五洲十三岛造成影响,唯有借助于外力,或者是降下天雷,以示天罚。

“别崖,我必须站在天道的最前面。唯有如此,其他人、此方世界……还有你,才会在我身后。”

“谢云霁……”殷无极看着他,一时失声。

谢衍微微仰头,双眸直视“天”的象征,音色近乎缥缈:

“别崖,或许在你眼中,为师是为天道执剑,为天道代行者。或许说,圣人之权威,是向天称臣换来的。”

“但是,当你真正看见这种存在,就会明白……”

“面对‘道’的倾轧,除却吾,无人能抵挡这种怖惧。”

“圣人亦是守界人。”

谢衍已经习惯了孤独一人挡在“道”的面前,所以,早已不会流下血与泪。

世人诟病他弄权也好,矫天道之诏也罢。

或认为他披着仁义的外皮,却行仙门之君的威权专制,是压制反对者,是愚民以治民……

谢衍从来不会解释,只会稳步执行,修修补补,将这段早已平淡如水的盛世维持下去。

君子如斯,已是做到极致。

“谢云霁,你一直面对的,都是这样的存在吗?”殷无极站在师尊的身侧,凝望他冰冷凛冽的眼睛。

爱与恨皆滔天,化为炽烈的火。殷无极这样灼灼地望着他,如同将他深藏在眼睛的最深层。

一如既往的,谢衍气息沉稳,风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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