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凝视一身赤红如焰的谢衍,微笑道:“佛家有禅语,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寂灭,对您来说是阵痛,对我,却是归宿。”
“您破执念,我了此生,如何不圆满?”
殷无极也曾否定过自己的过去,他的情爱,他的遗憾,他与师尊有关的记忆。桩桩件件都是执。
他用剑斩过去,劈开那些幻影,也在劈自己的心。
他将自己的一生碾为一片又一片。
他妄图以仇为刃,斩去与情爱勾连的部分,追求破而后立的成长。
他以为这样就能斩断与大树相连的根系,战胜无孔不入的心魔,成为纯粹的神性的“帝尊”。
可他在惨淡终局回望,却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孤立存在的所谓“魔道帝尊”。
少年别崖是他的入道的初心。
无涯君是他难以回还的少年时。
北渊古战场彷徨游荡的年轻大魔,是离群的兽,是失路之人。谢衍是他最低谷时仰望的天光。
在灵堂里静静等待枯萎的谢夫人,是他绝望的情爱,是他编织的美梦,是求而不可得,是虚无与不存在。
万般陆离,皆入镜面,照出七情六欲,照出他的任性与贪求。
他无论多少次杀死自我,否定自我,自我又会在血泊里重生。
无法获得一个纯粹的自己,他就只能接受一个完整的自己。
好与坏,善与恶,一念成仁或是一念成魔,皆是自我。
“对你而言,死亡就是圆满?”谢衍身在他的识海之中,对于他心境的变化有着直接的感知。
谢衍甚至感觉,这一瞬,他见到了下弦月将满。
“师尊,少年时,我时常困在世情之中苦苦挣扎,我隐忍着一切,尝试削足适履,去迎合周围的目光,仙门的环境,却总是发现自己格格不入。”
“后来,我再也无法与世人同流俗,无法忍受浑浊的沧浪,我孤傲不肯低头,宁可拼得玉碎,也要反抗一切压在我双肩上的东西……”
“无论是礼法纲常,还是仙门规训,亦或是您……我的师父。”
殷无极微笑着,与被困死在情网里的师尊谈起过去,正如谈起好天气。
“师长深恩,我难以辜负,既然无法用我的剑伤害您,我就伤害我自己,以此反抗您的掌控。”
他道:“突然,我有一日发现……我身上多一道伤,您会感觉痛。”
谢衍像是被说中了什么,面色陡变。
他阖起眼,却终究藏无可藏,终于承认,“是,我会觉得痛。”
“无坚不摧的圣人,也会为我而疼痛。”
他轻快地笑起来,却早已不动喜悲,唯有叹息:“您原来这样爱我呀。”
“别崖,无论何时,师父都会保护你。”谢衍胸腔处的魂魄灼痛,他似是在允诺,又似偏执,“没有人能伤害你。”
殷无极的红眸澄澈,看似在笑,却只余下星辰的灰烬,“圣人,我不是孩子了。”
谢衍的神情凝冻住。
却见殷无极凑近,一张倾倒众生的面容,眼睫轻颤,欢欣着神情,却温柔又残忍地道:
“若是从前,您说要保护我,不让别人伤害我,我怕是会高高兴兴地躲到您的怀抱里,被您豢养在庭中,做一朵只为您盛开的花。”
“可现在,我见过更大的世界了。”
他道:“我与您并肩过,就再也无法退后一步,甘心做您的影子;”
“我与您做过夫妻,共承过风雨,就再难被您当做孩子养育,由着您为我揽下一切艰难险阻。”
“这些年来,我总是在向师尊索求。您的教导、疼宠、甚至是情爱。”
“明明知道您生而为圣人,不该动情,不能动情,偏要为难您,仗着我是您的孩子,百般纠缠着,教您对我好。我是不是很贪婪?”
殷无极轻笑着,笑意明媚,“魔就是这样贪婪的啊,您原谅我吧。”
一生爱恨情长,他走过起伏跌宕。
穿越这迷茫与虚妄的,是执着无涯剑,踏着北渊血与火走来的那一个人。
从屠龙少年到魔道帝尊。
他有不变的初心,有着屠龙的理想,有着砥砺前行的传说,有并肩的师长与爱人,亦有敬仰他的臣民。
“我见过此世最至高的一剑了。”
“山海一剑,璀璨,辉煌,光明,是心有魔障的我,及不上的通明心境。”
“再给我五百年,一千年,我也许能够追上这一剑的辉煌。但是,我已经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了……直到最终,我还是没有超越您,让您失望了。”
殷无极输的心悦诚服。
即使殷无极放纵心魔侵蚀,急功近利之下,走火入魔踏捷径,取得无比强悍的力量。
在那穷尽毕生修为的一剑胜负之中,他没能赢得了他的师尊。
可无论是赢是输,他没有遗憾了。
“时至今日,我终于与自己的一生和解。”
殷无极俯身,微笑着亲吻他的师长,吻他的颈项,吻他的心脏,低声笑道:“我这一生足够辉煌璀璨,也曾做成伟业,也曾万民拥戴,也有至亲至爱相伴相随。”
“直到逝去,我也是死在您的怀抱里。”
“你没有死。”谢衍打断了他的遗言。
殷无极叹息着摇头:“您在识海里收集魂魄碎片,是想要救我吗?我终究堕落为杀人盛野的魔,即使这样,您还觉得我有救?”
“如何救不得?”
谢衍察觉出他话语里的厌倦,可他更疯,冷声道:“殷别崖,我是你的师父,救与不救,需要你替我做决定?”
“真是自我。”帝尊笑而叹。
他捧着谢衍的耳垂,薄唇覆上他的,温柔道:“无论过去千年、万年,您都是这副强硬执拗的性子。”
“圣人看似宽容慈悲,也不过是不在意,不放在眼里,才显得好说话罢了。”
“谢云霁此生就是这个性子,改不了。”
谢衍的漆眸本该如不起波澜的水,此时却窜起一簇炽烈的暗火。
“我违背您的教导,不惜掀起仙魔大战,将仙门搅得天翻地覆,殃及天下生灵。甚至,杀人、灭门、屠山,只为雪恨,我为北渊亡灵复仇,却对不起天下万民。”
殷无极抚过长剑的锋芒,却是视死如归,轻声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主导了这场战争,令五洲十三岛战乱,万民流离,是要遭报应的。”
“竭尽全力后战败,堂堂正正地死于您的山海剑下。对我而言,不是耻辱,而是至高的荣耀。”
“您赐我一死即可,何必身为圣人之尊,却费尽心思,挽救一名战败者?”
他根本没有求生的意志。
谢衍却望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坚决道:“吾与帝尊一战,是为立场之别,而非正邪善恶之分。”
“吾身为仙门圣人,必须要为这场战争画上句号,避免这场战争继续外溢失控,摧毁整个五洲十三岛。如此而已。”
“您的意思是,与我交战,只是因为立场。圣人不认为……这样的我……早已堕为邪魔?”
殷无极听罢,竟是前仰后合,几乎要笑着流出眼泪。
“我杀了多少人,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即使这样,您还觉得,我不该以死谢天下?”
“难道,您要背叛仙门——”
“背叛您一直坚信不疑的天理公义吗?”
谢衍心智极坚,面对他的自我归罪,却道:“倘若我背叛天理公义,才会将罪责全部归到帝尊身上。这只是一个将自己摘出来的方法,是史笔上的成王败寇,而非真正的公道。”
他的声音冷静理智:“启明城一事,是仙门该还帝尊公道,若是不予,你以战争来取,自然是天理昭昭。”
“北渊魔兵入仙门,虽说是因复仇而来,却也造成万千死伤。虽事出有因,亦产生果报,帝尊得负责任。”
“圣人真是公正。”殷无极听罢,越发笑的厉害,“这不该是仙门之主的言论。”
“却是圣人的。”
谢衍在与他交谈的时间,在暗中根根崩碎红线,他的身体也慢慢能够活动。
“我拘泥于北渊的得失成败,我为我的臣民挥剑。您看向的,却是天下苍生。您甚至不以仙门的角度,来判我的罪孽……”
殷无极也不在意他如何挣脱束缚,自顾自地亲吻他的一缕黑发,叹息,“这样的您,虽然并非此间天道。”
“却是我的道啊……”
殷无极话音刚落,却被谢衍挣脱情网的右手,猛然攥住瘦削的手腕,扯到身前。
谢衍的眼眸,是燃烧的雪。
不如说,他破困而出时,一身的猩红,拖曳的凌乱情丝,更是在雪上燃烧。
他如此言行,显然是毫无求生欲,更没有一丝与他走的欲望,一心想要成就“了此生,臻圆满”了。
殷无极突然感觉魂魄发麻,与他共灼热,那股吞噬一切的气息迅速侵染了他破碎的元神。
“谢云霁!你——”
殷无极没想到,他这么稳的人,居然敢用抢的,竟是被他攥住,强行链接。
他难道不知道,如果元神相合的对象激烈反抗,他的魂魄会遭受什么损伤吗?
“别崖,你若认为,我是你的道……”
谢衍把他按在怀里。这样不顾一切强行攫取他的魂魄,把他容纳进魂魄深处,实在是险中求存。
但凡他有一丝杀意,他可以轻易地杀死谢衍,逆风翻盘。
谢衍顾不得,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杀死他的刀交到徒弟手上,却死死箍住他的腰身,让红线与恶缘纠缠他们,哪怕是一起去坠下森罗十殿,受拔筋断骨之刑。
“你败给我,合该属于我。现在,我是你活着的全部意义。”
圣人按着他的颈,如同掐住他的七寸,凑近,温和地笑道:“若是不想成为我的所有物,那现在就杀了为师。”
“别崖,你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