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一生都在反抗天道对命运的主宰, 却始终不知敌人是谁,又是何种模样, 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荒唐感。
时至今日,他愿与谢衍跋涉天河,来到天门前,也是为了直面宿命,还自己毕生坎坷一个结果。
殷别崖平生不敬天,执剑向天命时,他情愿流干最后一滴血。
他正欲再追问, 却听山海剑一声呼啸,悍然穿透他背后袭来的人烛。
那将欲偷袭的人烛,生前定是个高山巨人, 本该筋肉发达的上身,如今全变成枯萎的树皮,腰部以下尽是骸骨, 时间凝冻时,他竖在路边, 像是伶仃的灯架, 时时受着点燃的煎熬。
殷无极看见, 巨人的头颅洞开,一根灯芯点燃盛放的蜡膏,发出异常迷幻的味道。
山海剑穿透他颅骨时, 蜡油流出,好似人脑的浆液。
“别走神。”谢衍道。
他的身形悬在半空中,衣袂无风自动,双指捏诀,正是山海剑阵起手式。
受剑主感召, 山海剑并未收势,而是盘旋半空。
剑锋残影似惊涛、又是骇浪,掀起无尽剑势。
圣人成名以后,几乎不近身作战,多以剑意横扫天下。除非是与他境界相仿者,譬如帝尊,才能逼他真身下场。
前世,他们既是敌,又是友。
可惜,这千年来,并肩太少,敌对太多。
师友深恩,最终落的相顾无言,沧桑的风雨,最终覆满他们双肩。
现在的一圣一尊并非敌手,而是性命相托的道侣,珠联与璧合,竟是所向披靡。
殷无极一抹剑锋,架住向谢衍袭来的锋利犀角,与之错身时,激起毁天灭地的魔焰,“本座为圣人护法。”
已无天地之分,满眼尽是红黑,遍布斑斑锈迹。
腥烈的气息。
五百年后,持续磨砺剑术的帝尊,在剑道的比拼中,甚至能隐隐压住谢衍一头。
两人合作对敌,往往是帝尊冲在阵前,谢衍负责控场。
帝尊长于剑术,腕力千钧,他能轻易与冲斗的凶兽抗衡,经验也格外老辣。先是逼退其冲势,再瞄准关节处,横剑平削,竟是一剑横断,让其成为满地骨架。
虽然他在持续清剿,苏醒过来的大能修士也越来越多了。
关于这些上古的大能,史书记载不多,但殷无极也能从形貌和使用法器中辨认出其身份。
殷无极看向那有一道雷劫焦痕的焦尾琴,赤眸一凝,道:
“此人竟是琴魔,传闻中,他杀妻证道后,迟迟放不下亡妻,就疯了,此后再也无人知晓他去了哪里,原来是选择登天……”
他讥讽道:“也是情理之中,连杀妻证道这样疯狂残忍的事情都做了,在这种人的心里,若不登天,岂不是辜负了亡妻?”
谢衍见那人形骸枯朽,脊背佝偻,处处可见雷劫焦痕和暴露白骨,完全辨认不出史书上丰神俊逸的模样。
他佝偻的脊背之后,融着另一个人的半身像,从腰部往上血肉经络似在呼吸,头颈以上却是位美貌女子。
她的长发披散,形似疯魔,发出又哭又笑的“嗬嗬”声,很是凄厉。
“……这是寄宿的因果。”
帝尊敛眸,将琴魔一剑穿透时,焦尾琴弦断,女人凄厉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因果烟消云散时,形貌枯朽,琴师浑浊的眼瞳中,好似浮现出解脱之感,转瞬碎为烟尘,从半空坠落。
殷无极这一剑,反倒显得过于慈悲,让罪人从这永生永世的折磨中解脱了。
谢衍随手捏诀,广袖翻飞间,轻描淡写地挡住那些上古的法门,“修真之途险恶,背负太多因果,有人救人,也有人杀人。”
“天门之后的修士,本以为自己已经得道成仙,最终都死于凡世的罪孽,沦落地狱,在此永生永世煎熬。”
谢衍的语气平淡,但殷无极听出其中厌恶和嘲讽。
“在登天狂热的时代里,道侣、亲族、手足、师长、徒弟……没有不可杀而证道的。”
“只要有登天的可能,甚至会有人丧心病狂到屠尽一切,以为这样就能够斩断‘尘缘’,自证道心……”
“没有人知道,成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谎言。”
说罢,谢衍指向那些被串在无数刀尖上,受烈火炙烤,形似焦炭,却还在痛苦哀嚎的人。
“这些,是屠城血祭,以求一人得道的罪人。”
圣人指尖白如簇雪,静观尘寰时,不似身处地狱,一如俯首拈花。
他轻叹一声,指向一名盘膝坐莲台,却被无数饿鬼噬咬身体血肉的修者。
他盘膝合掌,脖颈戴着佛珠一串。
即使饱受痛苦,修者却不反抗这些饿鬼,任由血肉被噬咬,再缓慢长出,又被饿鬼争食。
如此,周而复始。
“他是一位真佛,生前渡化无数人,功德圆满,前往西天极乐。”
谢衍道,“可惜,此界并无西天极乐,只有魔窟一座。他在魔窟中渡化无数,知道自己无法渡化这天门之后的所有魂魄,就在死前立誓贡献己身,以肉身喂养这些永不满足的饿鬼。”
听谢衍徐徐道来,殷无极也将目光转向那枯瘦僧人头上特殊的的戒疤,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他就是佛宗的师父,传闻中苦海寺的慈航法师……”
谢衍颔首:“不错。”
殷无极:“如此说来,道祖与佛宗,是得到您的告诫,从此心灰意冷,淡出修真界?”
“不修就是寿终坐化,修即是死,修又何用?”
谢衍端详他沉吟的面容,道:“连念想都没有了,即使是圣人,也不过是虚度年华罢了。”
殷无极安静了片刻。
谢衍如此了解这扇门背后埋没的大能尸骨,甚至能对他一五一十地道出其身份经历。
圣人坠天后,他的孤魂在这五百年都去了哪里,是怎么过的,经历了怎样的惊险……
从这细枝末节中,他还能不懂吗?
殷无极心绪不定,魔气动荡的厉害,发了狠地去攻击这些涌上来的苏生亡骸。
转眼,那升腾半空的龙骸,被殷无极轻易击破颅骨,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重重坠下城池中。
此时,龙骸只余下融合了各种族鳞片的龙尾,在腥红锈蚀的城池中疯狂摇摆,暴力倾轧着一切。
原本被锈迹遍布的城池,逐渐暴露出狰狞的真容。
“师尊,躲开!”
殷无极脸色一变,连忙捏诀,以魔焰烧尽那些被龙尾炸开的猩红飞沫,那仿佛带有腐蚀神魂的力量。
不多时,他护在谢衍面前,避免血腥脏污沾染圣人衣袂。
谢衍周身灵光淡淡,近乎于道,与他几乎同时行动。
他展开衣袖,环住紧张地挡在他面前的漂亮小狗,把他拢在怀中。
“不怕,别崖。”谢衍很有耐心,“我没事。”
殷无极被师尊这样宝贝地护着,点了点头,又旋即摇头。
他抿着唇,很是不开心,“圣人又觉得本座是孩子。”
谢衍把揽着他腰的手臂松开,下意识之间,他多少有些霸道了,他反省。
他于是转而扣住帝尊的五指,与他掌心相贴,甚至还摇了摇,温柔问:“牵手,这样行吗?”
殷无极面色一霁,别扭道:“勉强。”
战场上,他们还不忘说些缠绵的小话,好似把这奔赴天门的生死关,当做谈情说爱的热恋期,蜜里调油的很。
谢衍携着他,在烟尘散尽时,共同俯瞰时,看见了墙壁的夹缝里堆积的血肉、肢体与尸骨。
城池的墙壁、地面、房顶上,无从瞑目的眼睛陡然张开,密密麻麻,情绪空洞,仰望着悬空的一圣一尊。
这场景,渗人极了。
殷无极抬袖,似乎要掩盖这种浓烈的腥臭,蹙眉道:“圣人,这座天门后的城池……难道是飞升修士的尸身填满的?”
“修为尽数被吞噬,所有人都融入了这种‘道’中,也成为了‘道’的一部分……”
谢衍在他眉心一点,为他屏蔽这难闻的味道,“既然‘天道’已经异变为‘地狱道’,自然不遵循天行有常的逻辑。那么,养料从哪里来?”
“……仙魔大战。”
殷无极想起上一次仙魔大战前夕的洪水和兽潮,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无论是仙门还是北渊,都经历过这种定期杀死大量生灵的灾难。
他十分重视的启明城,就曾在兽潮中毁灭。一城血债,还因为仙门叛徒作梗,成为挑起仙魔大战的导火索。
也间接毁掉了他们维系六百年的和平,将死生师友逼上生死战场。
时至今日,谢衍告诉他,那并非什么“天道无常”,所谓的“天道”早已异变。
“祂杀死生灵,不是为了所谓平衡气运,或是天命有真理,仅仅是为了吃而已。”
“当然,挑起仙魔大战,也是为了用战争去消耗仙魔两方,以此来补充养料。”
“你我有君子协定,不可滥伤无辜。那一次仙魔大战,虽然爆发的快,也结束的快,即使背后有‘天道’操纵,但祂并未攫取到祂想要的祭品,又饿了许多年,然后,就是我飞升之时。”
圣人谢衍即使自封记忆,也绝不可能让自己成为这种“道”的食物。
所以他宁可在天劫中自毁形骸,以四成修为补天之裂隙,减缓了天道侵蚀此界的速度。
殷无极被弃置俗世,却被圣人遗计生生钳制住,被早已逝去的师长悄无声息地推上至高之位。
谢衍给他留下了一个重整过的河山,以他的修为,足以傲视这个二圣隐退的五洲十三岛。
殷无极接过重担,继承圣人的遗志,自愿担任五洲十三岛的守界人。
直到五百年后,圣人转世归来。
圣人从坠落九天,到重回天穹之上。
他神姿高绝,持剑,荡平一切邪恶污秽,只为宣布:
“天罡颠倒,生灵倒悬。”
“天道非道!”
谢衍这一番话,似乎蕴含着同为“道”层面的力量,单方面宣布剥夺天道的正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