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又轻舐他唇上的血,痒痒的。
谢衍总觉得少年身条长大了些,虽然只有一点。但哺给他灵气确实是有用的。
谢衍方才与天道博弈时,身上总有种非人感。
在红尘里没有牵绊,他不会驻留回望,自登天以来,这股同归于尽之意,始终萦绕在圣人的身侧。
既然无所谓回去,自然不会有人等他,他对于自己的生死,自然也就无所谓的。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成为新的养料,被天道熔炼罢了。
毕生夙愿就在眼前,他有什么不敢搏的?
可现在不同了。谢衍环着一条可爱小鱼,心里久违地温和平静。
即使身在天之牢笼中,他也没有去想什么夙愿,什么成仙,什么棋局。这些都不重要。
万世千秋又如何,仙宫瑶池又怎样?
用至高的权柄和他换这一刻,他也是不愿换的。
“你是条什么品种的小鱼……”谢衍平复心中激荡,却还是与他寻常玩笑。
见少年瞪大眼睛,又要闹腾,他忙敛容,哄道,“好孩子,你之前怎么唤我?”
“……”我是你道侣,道侣!
小鱼努力做口型。
闯进来耗了他太多力量,只能维持少年形态。
不然,他以帝尊的成年模样自称道侣,一定更有说服力,谢云霁也不会是这副哄孩子的态度了。
谢衍辨认一番,口型没什么意义,也起不到提示意义,可见漏洞没那么好钻,叹气:“看不懂。”
少年沮丧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解开衣衫。
谢衍一僵,他向来君子风范,下意识想瞥开视线。
一阵窸窸窣窣后,视线余光里,玄色衣袍堆落在腰间,露出少年修长赤/裸的身躯,苍白如玉石,也暴露出这些年来的神魂伤痕。
少年侧身,露出线条流畅的脊背,再牵住师尊,引他抚摸后腰处的神魂印记。
“衍”之一字,是不容辩驳的罪证。
即使小鱼以魂魄模样钻进这个觳中世界,痕迹也如影随形,成为铁的事实。
饶是淡定如谢衍,在摩挲到那处明显是他留下的神魂刻印,也开始头皮发麻了。
根本不需要解释。
以谢衍内敛的性格,动情极难,遑论这样可怕的占有欲。
除却毕生所爱,他想不到任何自己会留下神魂刻印的理由。
现在,他的情债上天入地找上门来了,他竟然还想不起来关于他的记忆,怎么看怎么负心薄幸。
看到圣人陡变的神情,小鱼狡黠一笑,凑上去,咬他耳朵,发出柔软亲昵的鼻音。
谢衍叹了口气,指尖温柔穿过少年的长发,摸摸他的后脑勺,“我的记忆被天道动了手脚,抱歉。我想,大抵只有补全缺失的记忆,才能找到出去的方法。”
他一顿:“随我一起找吗?”
这个违和的未来里,被遗忘的究竟是什么?记忆里缺失的名字,究竟是谁?
少年的出现,终于让他捉住了这线头。
谢衍将魔道史书里的违和筛选出来。少年看不见任何文字记载,谢衍解释:“历史被人为删除过。从奴隶制到立宪,其中有近一千五百年彻底消失了,我怀疑,其中被删去的,是关于某个重要人物的事迹。”
少年坐在他身侧,本在百无聊赖地看师尊整理无字史书,他一僵,抬眼瞧着师尊,心虚了。
很快,他又意识到师尊没有这段记忆,不会像在红尘卷里那样生气。
谢衍沉浸在文字记载里,没看见他的小心思,“他对五洲十三岛历史进程的重要程度,应当不亚于……我。”
“……这样评价自己,多少有些微妙。但对修真界而言,圣人死于五百年前,也算是后世对我早已盖棺定论。”
他提起自己时,也多少有些无情。
谢衍这一遭闯荡,前路无人,后路已断,莫说历史评价,他连此身都弃置,自然淡漠至极。
少年攥住他的白衣广袖,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谢衍被他蹭来蹭去,那股冷酷无情的气质褪去些许,像是积雪融化终年寒潭,作了小鱼嬉戏的鱼塘。
他垂下眼眸,把多情都分给萎靡的漂亮鱼儿,温声哄道:“怎么了?”
谢云霁此人,绝大多数时刻都是难以捉摸的。
他似雪、如水、是雾、也是风。
如此高绝,捉不住,也留不下。
他爱过他,恨过他,到最后在等待中煎熬到麻木;说要报复,却连报复都没有意义。具是空空。
直到随他登天,他才真正看到剥去一切伪装的圣人。
或是强势冷酷,或是野心勃勃,或是温柔低徊,圣人种种模样,实在难以用几个零落的词汇概括。
他们相携着渡过天河,也料想过会遇到难解的困境,少年却没想过,代价是要师尊忘记他。
不止是师尊,他的愿望是把自己从史册里抹去。即使师尊重回这个世界,他也找不到他的名字了。
谢衍一旦意识到记忆被动手脚,就决不能忍受,何况他忘记的还是他的挚爱。
得负责任,小鱼都不顾危险,来天上寻他,他又怎么能忘了他呢。
谢衍行动力极强,当即就牵住少年的手,“先去找你的名字。”
天道既然锁住他的记忆,试图令他“太上忘情”,自然不会在世界里还留下半点线索。
要去哪里找呢?
虽然还没有找到离开之法,但先前谢衍通过破坏和拆解,理解了“创造”的规则。
加上在时间和空间领域的造诣,他决定试一试。
少年被师尊牵着,他不能言语,却满眼都是他白衣潇洒的身影。
白衣青年温声微笑,说:“不要害怕。”
少年被谢衍带过飞逝的光影,时间在他身边倒退。冷冰冰的钢铁森林,被抛在时间之外。
这空旷无人的未来找不到他的名字,谢衍就决定把时间拨回去。
“倒回一千年。”
谢衍冷静地在审视倒回的时间,他大致知道自己丢失的是什么。
少年的名字,是他的执念与锚点。
颠沛的五百年,他执着的炬火摇曳着,快要熄灭,却最终没有失去航向。
他在浩荡无涯的时间河流中溯回,最终重返人间。
这样的奇迹,难道仅凭借的是他现在这副无所谓生、亦不在乎死的心境吗?
谢衍侧了侧身,替少年挡住无情的时光利刃。
这些犹如刀割的过往,在触及圣人的时候,也就成为一缕无垠的风,从两人身侧溜走。
他感叹:“没有执念,吾或许就会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直到失去所有意义,最终疲惫了,就停在天之上,成为一座继续仰望天际的浮雕罢。”
若心无牵绊,他心中就只有至道,至死也不会回望。
少年紧紧地抱住谢衍的腰,风里传来他的一声哽咽。
“……再倒回一千年。”
这一回,他们看见了属于圣人时代的辉煌照影。
华彩满地的仙门,砥砺前行的北渊,这是最好的时代。
少年不知何时化为小鱼,有一次游在他的衣袂边。谢衍敛起袖,把他藏起。
“……是他。”
属于北渊的至高之位空着,谢衍却觉得,他好像看见一个虚无的背影。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陛下长生。”
万魔朝拜空王座。
谢衍看着本无一物的时间,忽然凝神,“……他的名字是……”
想不起来,心里仍幻痛,他垂下眼睫,小鱼游在他身边,轻啄他的手指,好似在唤回他的意识。
谢衍走向幽邃时间的深处,俯身捡起长生牌,上面刻着姓名的位置模糊不清,像是被人为抹去。
他却看见“北渊之主”“魔道帝尊”等名号。
长生牌位,悬在时间长河的两侧。
当年供奉的人死去了,有些牌位暗淡下来,有些又传了下去,有了新的供奉者。
谢衍叹息一声,“即使青史一笔,能够完全抹去一个人的名字,可是这样庞大的‘愿’,是永远无法抹去的。即使在记载里消失,也终会在时间里留下痕迹。”
“……穿透天门,穿越时间,直达天之上。”
小鱼也呆呆的,他似乎也听到了这庞大的“愿”回荡的声音,祈愿从长生牌位中落在他身上,为他补充力量,治疗着累累的伤痕。
他化作少年的身形,似乎长高了些,到了谢衍的肩膀。
“现在,我找回了你的名号。”
谢衍抚摸着长生牌位上暗淡又孤寂的“魔道帝尊”尊号,用灵气为他描金,直到熠熠生辉,心里不无愉悦。
“若你为帝尊,与我当是青史齐名。”
谢衍淡淡笑道,“如此,怎么不算绝配?”
少年莹莹的红眸瞧着他,鲜妍如春日的脸庞泛起红晕,拽着他的衣袖,似乎想要摇一摇,却被谢衍握住手腕。
“走,再去找你的名字。”他朗笑一声。
雾霭深深,竹林尽处,谢衍望向孤身垂钓寒潭的白衣圣人,他似乎在与山鬼相约在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