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牵着少年的手,径直离开私塾。他带少年来到孔圣人像前,一如当年拜师时。
少年跪在软垫上,仰起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在最初的最初,谢衍将记忆的缺损填上。他的存在从模糊到清晰。
少年不再卧冰求鲤。拨开春水的游鱼跃出湖面,原来是寒潭化冻了。
不再是当年的大雪纷飞,正是春日晴方好。连孔圣像都低眉俯视,宽容慈和。
谢衍点燃香,俯身摸摸少年的发顶,温和道:“名由长者赐,你拜我为师,我要为你取一个名字。”
“我为你取名,这段因缘,皆因我而起。”
时至今日,他根本不纠结那个被天道抹去的名字是什么,他只知道少年在他的面前。
名是代号,他的徒弟是活生生的人。不能被抹消,也不会被取代。
“从此,你的大名就是殷无极。”
谢衍根本没去回忆他的名字。他只是由着心意给予他一个名字,蕴含着他对最好的弟子无限的关怀和期望。
却见少年含着笑,红眸里拖曳出绮丽的色泽。
他的声音回来了,轻快地喊他:“师尊。”
少年的身形成长为青年,与他齐平。
谢衍将保存的无涯剑交还给他,还未等他牵住他的手,就听殷无极说:“师尊何时为我取字呢?”
想要破掉这个困局,唯有找到记忆的锚点。缺失的那个人,就是谢衍的锚。
如今,他找回了他的大名,解开牢固的记忆门扉后,潮水般的记忆漫溯而来,往事一片动荡。
站在他面前的玄衣青年容色昳丽,身形孤直,长发束冠,肃肃如林下之风。
正是往昔的无涯君形象。
谢衍立在宿命的开端,面前有无数条分叉。他知道,这些都是当年未能走过的宿命之路。
他看向面前那条道路上与他若即若离的无涯君,问他:“你要往何处去呢?”
无涯君似乎要出发,将剑系在腰间后。他无奈笑道:“师尊,您这还用问?”
谢衍负手而立,此时在袖中攥拳。
他随即笑道:“您在的地方,我就会跟着啊。”
“跟着我,直到尽头?”
“直到尽头。”
无涯君不离开他,这像个奇异的好梦。这种冲动,驱使着谢衍走向他所在的这条路。
他选定了,要走一走这条路。
谢衍没有接下仙门之主的位置,总是带着徒弟穿梭在名山大川,探访古迹废墟,共同探寻世界的奥秘。
这样的人间浪游,梦幻,却虚无。
直到某日,他们在江海泛舟时。
谢衍端着酒盏,半醉半醒间,忽见无涯君的身形化作一条游鱼,徘徊在他的身侧。
他不知小鱼是徒弟,还是徒弟是小鱼。
“世界的尽头,到了。”
谢衍清醒过来,他披上外袍,提着剑走出船舱,他的确泛舟抵达了边界处。
他看见彼岸的虚无,见水从边界向下流去,又自天上而来。好似银河自天奔涌,景色蔚为壮观。
小鱼似乎在为他引路,一跃登上这水流,谢衍也跟随着他,共同乘着海浪向上溯回。
“您要分清,什么是真的记忆,什么是假的。”小鱼吐着泡泡,说道:“过去无法改写。”
谢衍踏足巨浪,顺着天河水向上,从百转千折的迷途中找到出口,他笑道:“但是未来可以创造。”
“对吧,别崖。”
第543章 道的陵墓
谢衍唤出“别崖”二字的时候, 神态太自然。好像他的名字就镌刻在灵魂深处,从来不会忘记。
波涛在翻覆。小鱼惊奇地环绕着师尊游动, 继续吐泡泡,明显雀跃:“谢云霁,你想起来了!”
“从未忘记过,何谈‘想起’?”谢衍隔着严谨规整的白衣,指了指心口处曾烙印魔种的地方。
他笑容无奈,“别崖做的好事,忘记了?”
“……”
小鱼心虚地摇摆尾巴, 游过去,贴着他的心口“啾”了一下,好像在亲亲。
他的魂魄方才若隐若现着, 有些摇晃,现在凝实了。
谢衍顺手把小鱼护在怀里,在世界的边界逐浪而上。
他笑道:“走过这一遭, 世界的规则,宿命的真相, 我也大致明白了。”
小鱼好奇地探出脑袋, 谢衍摸摸他的尾巴, 温暖而不灼人的魔气在他的掌心跳跃。
他的声音温雅,像是泠泠的水:“宿命,即是天道预先写好的规则, 寻常手段无法打破。亦或是,打破命运本身就是宿命的一环,以为自己跳脱囚笼,也只是从一个囚笼到了更大的一个囚笼,原地打转罢了。”
“世上无数预知命运的手段, 也不过是窥探宿命的轨迹。鲜少有人试图改变,会承受难以估量的代价。”
“但是,人定胜天……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明知少年命盘凶险,与天道有着深深的关联;
他明知自己命中只有三个徒弟,他甚至算出了遇到他们的名姓和时间。
与少年的这场际遇,不仅在命运之外,更可能有无限凶险。他依旧收下了他。
谢云霁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人。
最初他并非怀着刻意违背天道的意图,仅仅为了这个有趣的少年。
谢衍看见他野草般顽强的生命,看见他身上不熄灭的火。
他相信,少年的未来有无限可能。
谢衍为人师长的心意,皆在稳定清冽的声音中流淌,“性善或性恶,或许决定了你的开始,却无法决定你的最终。”
“在你少时,还是个小崽子,我又怎会用‘宿命’二字,去钦定你的整个人生?”
“何况,你的命,并非不可逆转。”
谢衍说,“别崖,在我收下你,为你取名字的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改变了。”
他仰望天际时,眼神极黑极亮,毫无动摇。这样冷静的人,看似恪守规矩,却能做出最大胆疯狂的事情。
“不属于天道,只属于我。”
“师尊……”小鱼哽咽一声,环绕着他,鱼尾摇曳,好像能在他肩上开出灿烂的花。
天道降下天生大魔,种下心魔,钦定他做天道傀儡。
谢衍收他为弟子,无疑是从天道那里截胡。
他可能为恶,那么他就渡他向善;他是天生大魔,那他就教他做魔中圣人。
没有圣人教化,他或许在山河间流浪,走入末路或是歧途,却独独不会成为“殷无极”。
也不会有改变北渊的想法,就无法成为真正的魔道帝尊。
谢衍:“我教你君子有所为。教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师长言传身教,弟子聆听教诲。
若他最终成为顶天立地的君王,超越师长,他引以为傲;若他最终走向歧途,是师长的责任,他担着。
劈波斩浪,天河也在谢衍的鞭笞下温驯,他扬起头,笑道:“……为万世开太平。”
“你向我证明了,你继承了我的道,甚至超越了我。别崖,你是我最好的弟子。”
“圣人……”小鱼的声音响起,褪去少年意气,有几分成年时,帝尊特有的华美雍容。
他几分迟疑,“我超越了您?”
即使在正面对决中,帝尊以剑法堂堂正正地胜了圣人。
但是他身为弟子,仰望师尊久了,即使与他并肩青史,他也总觉得谢衍是遥不可及的日月。
谢衍叹了口气,指尖灵犀一点,落在小鱼的头顶。
“想什么呢,别崖,你不仅与我结契,更是强到足以与我共赴天门了。”
他笑道:“就算共死在天上,一圣一尊,无论在合契书还是青史之上,定是齐名。”
逆流而上时,谢衍划开这条世界支线的屏障。果不其然,他们看到了无数分岔。
谢衍选择走一走这条线,是为证实什么。
他捧着殷无极化作的小鱼,俯瞰那些岔路,“宿命就是这般,这条路上,我选择放弃仙门之主之位,将‘无涯君’留在身边时,就会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延伸出许多命运的歧路……”
“再往回看,这是你未曾遇到我的歧路。”谢衍拈指,连续几道屏障被激活。
“这些路,也都曾有出现的可能,在真正的历史里,却全都没有发生。”
在谢衍身合红尘道之后,想要翻覆天道的至高地位,他需要从天门背后找到世界真相。唯有理解,才能取代。
小鱼趴在琉璃般的镜面上,好奇地看着无数个未能成为“殷无极”的自己。
即使有着相同的面貌,他看着或许嗜血、或许麻木,或许在痛苦中挣扎的那些“自己”,依旧感觉陌生。
“都不是我。”小鱼笃定,拨浪鼓似的摇摆长尾,否认道。
或许是魂魄不以人形出现,徒弟有些天真稚气,谢衍揉揉他的脑袋,他也摇头摆尾,回蹭过去。
谢衍心生无尽温柔,垂眸道:“是人的选择,决定了宿命的走向。而不是宿命,决定了人的一生。”
“未曾做出的选择,是没有出现过的世界。这些未曾出现的世界中,并非你,也并非我,只是幻影。”
谢衍淡淡一笑:“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