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为圣之道上,他稳仙门,救生民,创盛世,独抗天道,足够圣明,当的上一句“圣人”。
可这样还不够。
时隔千年又千年,谢衍回望来路时,看见自己模糊的面目,终有顿悟:“衍之一生,总在仰望天之上;却独独忘记来处,该如何为‘人’。”
剥除七情六欲,修出个“大道无情”来,固然称得上一句大公无私。
但是未能体会人之情感,自然无法对人之命途感同身受。
如此的“天下为公”,在公正的背后,却缺失了最重要的部分,情理。
“选择为人,就要经历生老病死,尝尽世间苦辛。”
谢衍垂眸,看向掌心的脉络,“生不轻易,死亦艰难。若是我总高高在上,不体会为人之苦乐,如何能够承载‘人之道’?与今日之‘天’,又有何区别?”
比起多年前为圣时的居高临下,五百年后谢衍化名“谢景行”,重新做了一回人,的确找回了不少过往。
今日之心境,与登天之前,又有许多不同。
“衍年少时,对浮华不屑一顾。只是身处锦绣堆中,才勉强在人间一呆罢了。所以得了个孤傲狷介之名。”
谢衍将杯中酒倾倒,抚着膝盖站直,负手说:“比起与俗世合流,衍更爱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更喜埋于故纸堆中,寻找断代的文明,重修古籍的残章。”
“但这都是衍不知事,认为身负天命者与常人不同,自然要将时间花在重大之事上,才能不负这钦点的‘圣人命’。”
时年,有老道乘青牛,飘然降临当年帝皇设立的仙人台,并且钦点不过十岁孩童的谢衍上台论道。
道祖特意为他而来,轻抚长髯,温声问他:“天命在你,你将何为?”
谢衍早慧语惊四座:“先为圣,后为人。此为圣人。”
如此,一语成谶。
谢衍后来成了圣,为五洲十三岛的最顶峰。他却在天下无敌的时候,感受到了为圣的极限。
罢罢罢,且去红尘走一遭。
“红尘,这就是你最后的考验?”
谢衍笑了,看向风雪停处,一轮寒月出东山,“你想听我如何回答呢?”
红尘道沉寂着。
谢衍带着殷无极的魂魄,欲往流沙旋涡,追寻天道的真相。但他也明白,这一去怕是没什么胜算。
红尘道,也就是万年前的旧天道,在他追到如今所谓“天道”的本体前,向他开启了最后的考验。
祂诞生于人族繁荣的时代,选择跟随与观察圣人谢衍,不止是因为他强,更是因为他在直面天道时,最具有“人道”的精神。
祂把合道者送回少时,又是想看见什么呢?
“也罢。”谢衍将繁琐的白衣华袍解下,长发披散,只着素衣,踏木屐向雪。如此放浪不羁。
他随手执起跟随身侧的山海剑,踏着庭院中的梅花枝,翻上高高的院墙。
圣人的君子风仪,此时的他根本懒得维持。
少年谢衍极目远眺,见有地方灯火光华,有地方黯淡无光。他看见的是京华的两面,繁荣与衰败,尽在其中。
历经风霜,跋涉死生后的谢衍,答案与他少时截然不同。
如今的他再回答这个问题,“何为圣人?”
“先为人,再为圣!”
他将规矩抛之脑后,让“人道”超脱出“儒道”的框架,自然无所谓“理”与“心”。我即万物,万物与我如一。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痛痛快快地活过,这才是‘生’!”
在红尘道的考验中无论待多久,在外不过瞬息而已。祂想要一个答案,谢衍就会用行动解答这一道终极之问。
何为人道。
谢衍离开了谢家之后,并未如他当年的轨迹,选择出世,访名山大川,交四海之友,从此踏上寻仙之路。
少年扔下了书生的笔,拿起了剑,剑锋指向了原有的家族、皇庭、还有更多的不公。
“圣人调鼎,也不过是高高在上,订立律法,裁决他人命运。如此,是为‘大公’。”
“可在‘大公’之后,亦有无数不公正,难道‘天下为公’,仅仅讲的是这样大而化之的概念吗?”
谢衍是个行动派,他随手拭剑,山海剑沾过恶人血,背后护着的是被侵占田产的百姓,被掠夺霸凌的良家子。
他不在乎杀权贵还是高官,善名还是恶名,亦不在乎涉入尘世多深,身缠因果,是否会妨碍修仙。
天命在他,因为此路平顺,足以送他上青云,他就要如此因势利导,顺应天命吗?
所以谢衍的剑,把将军斩落马下;他的剑,破开宫城,将帝王枭首,谈笑着终结了这个极端腐败的王朝。
为了不沾因果,修仙者才不碰俗世。
但天问先生谢衍若是为人,因果里饮酒,红尘里浪游,又有什么烦恼。
谢家钟鸣鼎食,不因时间,却因际遇化作尘埃土灰。谢衍不顾忌亲族因果,终结了这份繁盛。
他打开谢家库房,向京华万民如流水般散起家财。
这样的环佩黄金落地声,在谢衍听来,才足够清脆悦耳。
道祖也听闻他如此行事。
在夜色下,山神庙内,谢衍又碰到那名灰衣老道,说道:“谢小友,你之行事,虽是图一时快意,却树敌无数,让自己未来的路更艰难。”
道祖说:“你只有爬到足够高的位置上,才有主持正道的能力,现在的你,一人一剑,只能救时下的一家一户,如此,有什么意义?”
道祖的眸光神莹内敛,谢衍的眼眸却更加通透,他微微一笑:“道祖怎么知道,救下一家一户没有意义?或许之于天道,凡人宛如蜉蝣。”
“但是蜉蝣亦有晦朔,那只蜉蝣在乎。”
道祖闻言,叹了一声:“谢小友对道之领悟,已经臻至化境。老道竟是答不出。”
送走似有震撼的道祖,少年谢衍将山神庙上一轮月摘下,置于酒盏中饮下,“有时候,做圣人也没什么意思。”
他当过那个执掌天平的仙门之主,却感受到稳定下的无限暗流,他却囿于身份,拘于“圣人”之名,无法为之讨还。
就连他最爱的弟子,也护不得,保不住。
若是天命要一个断情绝爱之人,他当真能体会到人性的幽暗与光明,能够在天理中留下情理的空间吗?
谢衍思及此,依旧宽袍大袖,萧疏轩举,却以梅枝为剑,谈笑间,将前来寻仇的修仙者杀尽。
“做人,甘苦辛酸都尝尽,倒是多了几分趣味。”
白雪绽开一地红梅。
听到足音,谢衍随手掷下梅枝,本以为是寻仇者,淡淡道:“还来找死?”
有人踏着白雪与红梅而来,袍服摩擦,耳饰作响,叮铃铃,叮铃铃。
谢衍听到这响声,蓦然回首。
却见玄袍青年执着他方才化剑的那支梅花,轻轻嗅闻。
他的绯眸半阖着,眼睫纤长,垂眸时,姿容比梅花更盛三分。冠冕宝石璀璨,束着他流动如烟云的鸦色长发。再美的宝石,也不如他的眼眸明媚。
“谢先生?”美人抚摸沾血的梅花,轻声唤他。
谢衍可以看出,他的手指看似修长细腻,却是毫无生气,是傀儡之身。
破败的山神庙上,本来唯有谢衍饮酒。
现在他伸手,邀请那不请自来的美人登庙,与他共坐月下。
傀儡的五感由他点化。少年谢衍温情脉脉地抚摸他倾城的面容,看着美人掀起眼眸,露出眼瞳深处,由他曾经沾血勾画的咒文。
“先生,是我的脸上有东西?不好看?”殷无极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也有些茫然地抬袖,拭了拭脸侧。
他进入红尘道的考验,寻谢衍也有段时日了。
这时候,天下都是他的传闻:少年剑仙颠覆王朝,涤荡寰宇,主持公道。
可天下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他找他,废了好多劲,才追着道祖那么大一个目标,找到了隐遁的谢衍。
殷无极忽然想起了个可能,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气恼:“您不会又忘记我了吧!”
“只是看别崖好看,一时失了神,见笑了。”
谢衍这才收回视线,把酒盏塞在他手中,自然而然地为他倒满,笑道:“来,今夜月色正好,陪我饮酒。”
殷无极凑近,打量着师尊少年的模样,心里颇生稀奇之感,笑道:“您这般模样,倒是不多见。如此名满天下,也天下皆敌的处境,更是第一回。”
“也罢,虽然终结王朝的时机还没成熟,难以彻底颠覆。但是新的朝廷还算做个人……”
新朝之主是个起事的将领,谢衍知道他,是个精明强干的能主。
殷无极与他碰了一杯。虽被点化五感,但傀儡之身可以不吃不喝,自然也不会醉,只是陪着师尊浅尝两口罢了。
“……谢云霁,你又走神?”
殷无极看他又神游物外了,忍不住又摸了摸脸侧,“嗯,不会真的沾了血吧?”
“沾了,我替别崖拭去。”谢衍微笑着,在他白皙的面容上轻轻摩拭,忽地想起他曾在江海泛舟,许下独属于“谢云霁”的愿望。
“我欲乘小舟一叶,遁入五湖,身边唯有一名红尘知己相伴……”
“如此,生而为人,当无憾矣!”
第546章 不破不立
时间几乎在此凝滞, 殷无极仅能坚持七日的傀儡身体也被封存。
“接下来,您打算去哪里?”他的手指冰冷, 搭上一旁饮酒的谢衍的手背。
在感受到师长的体温时,殷无极像是做了坏事,悄悄收回手指,却被拽住苍白的腕。
“不寻仙山,去江湖。”谢衍的漆黑眼底,涌动着年少独有的轻狂。
殷无极的傀儡身体以圣人的血为材。仅仅被主人触碰,他就浑身一悸, 忍不住重复,“江湖?”
谢衍首肯,轻抚他耳畔的红宝石, 声音缓带笑意,“宿命,并非只有规定好的道路。如何选择, 不由天定,而是人定。”
“颠覆宿命到底走不走的通, 我要去闯一闯。”说到这里, 谢衍一顿。
他虽然大概理解了宿命与规则, 但临到亲身试验时,不存在任何先例参照,他也没有太大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