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631章

可那些臣民的爱啊恨啊,最终都随着一代又一代的生或死,归于微尘。

传唱后世的,唯有帝尊的煌煌之名,与家中供奉的长生牌位。

往生莲花,心归无垢。

殷无极修的是被定义为污秽的魔道道统,他身上的“清”,也是举世罕有。

并非是不染纤尘的“清”,而是常年行于淤泥之中,满身杀孽,却有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

当缠绕在他身边的莲花化为火焰时,他感受到不亚于当年的流淌在他的身上,那是属于帝王的人间紫气。

这是北渊万魔的“愿望”。

这也是向北渊最初也是最终的帝王,报恩。

即使处于深渊地底,殷无极似乎听见那些过往的声音:有人唱“岂曰无衣”,有人高喊“上重天”,有人扑向烈火,有人战死城墙,死亡与高歌并不妨碍,飞鸟还盘旋在北渊的上空,那些遥远的梦想,原来从未离去过。

他鞭策万里,为北渊这艘大船拉满风帆的时候,也将自己的结局写好。背负、死亡与赎罪。

可是战争之车压过累累骨殖时,亦有许多人曾为他提出的那个理想献出年轻的生命,百死不悔。

总有一段时光,有帝王与臣民一同走过。

殷无极问过良种,散过钱粮,杀过勋贵,也灭过王侯。可最终,他还是成为了王与侯。

辜负吗?还是写给故人的,迟到的答案。

“原来如此啊。”殷无极笑了,“这里,是我的证道之地。”

他看向深处燎灼的业火,似吞噬的巨口,等待他的食饵。

殷无极广袖凌风,笑着背过身,向下一倒。

紫气环绕他的身侧,在坠落时,竟有真龙的幻影从他背后显现,为他护身。这是北渊的地脉龙气。

“……魔道,亦是人道,仅是道统之别,从无是非善恶、高低贵贱之分。”

“天若弃魔道,天亦非天。”

帝尊明明投身业火,眼眸比星辰还明亮,“天若残缺,我来补天。”

说罢,这无尽的黑暗深渊终有尽时,殷无极衣袍猎猎的身影落入业火之中,龙影幻象亦俯冲下去,转瞬间没了踪迹。

这是比黄泉更远的,森罗地狱的召唤。

熬骨吗?熬啊。

殷无极即使有紫气庇护,走在业火里,却还是会一样经历煎熬痛苦。

他走得很慢,步步都在业火里,灼烧的并非皮肉,而是魂魄。

无数的冤魂厉鬼,亦在这无休止的折磨中呐喊。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魔。

魔不被天道接纳,自然是生无往,死无归。这千万万的魔修,鬼界又哪里有他们的位置呢。

魔的魂魄,若是执念太深,或者是不够听话,就会来到炼狱,在业火中炼化。

这累累的白骨阶梯,又有多少是古往今来的魔呢?其中,又有多少是他执念不化的子民呢?

看罢这场景,帝王的双眸止不住血泪,又被业火灼干,声音低哑,道:“这天地一炉啊,烧尽了我与谢云霁,还要烧多少人的魂魄,才会满足?”

“既然今日,本座来此……”

殷无极跟随真龙之影,走至炼狱的炉心,看向那业火最盛处。

半枚世界本源,嵌在炉心处。

本该是代表“清”,祂却被怨恨污染气运,黯淡无光。若不净化,无法熄灭这片燃烧一切的地心业火。

殷无极持剑,回望着那些早已不成人形的魂魄。

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他熟悉的人,但他一视同仁。

万魔是他的民。

为人民而死,死得其所。

一具枯骨身着甲胄,无头,踏着稳健的步伐走来,再向君王单膝跪地。他身上的甲胄,年代似乎很久远了。

他的身后,还有无数枯骨士兵。

面对扭曲神智、试图攻击君王的亡魂,白骨组成的大军陆续从炉灰中苏醒,拖着残缺的白骨躯体,向君王身边集结,好似当年也是披坚执锐的魔兵。

殷无极眼眸轻动,俯身,向着那无头的枯骨伸手。

“这一切的罪孽,魔道的万千因果,我来背负,我来救赎。”

“所以,我会给你们未来。”

就在此时,瑶池仙境揭开画皮,露出恐怖狰狞的本相。

诡吊的场景就此铺陈开:那些朝向空王座的仙人雕塑逐渐褪去刻板僵硬,“活”了过来。

它们尽态极妍,势若无骨。旋转头颅时,竟几乎将颈骨折断,面缝或喜或悲、大哭大笑的形容,口舌如莲花绽开,面庞上甚至生出丰润的血肉。

此起彼伏的尖细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神殿。

这不能算是活着。

谢衍自然能分得清死物与活物、是否承载灵魂的区别。在他眼里,此景不过是魑魅魍魉横行天之上。

他的眼眸空玄,蕴含着无限奥妙,又有着独属于“人”的神采。

他漫声说,“自万年前,人族毁灭,文明消亡后,天道正统就被尔窃夺,忝居其位,直至如今。”

“浊气上升,至天外天上;清气下落,至海底废墟。”

“从此,天门封闭,天地倒悬。”

谢衍这番定论,是在以言传道,剥夺‘天道’的正统性,仅是陈述:“如此倒反天罡,戕害万物,怎配为‘天道’?”

他话音一落,那些“仙人”从胸腔内部发出尖刻的笑声,相互错落,凌乱不成语调。

“食物就是食物。”“饵食也有自己的思想呢?”

它们发出的并非人族言语,而是域外之声。

谢衍听得懂,也是因为他也成为了“道”本身。

他也不以为忤,笑道:“饵食吗?如今在案板上为人鱼肉者,未必是吾。”

他旋腕,剑已离鞘,势若奔雷,将扑来的魑魅魍魉碎为齑粉。

谢衍前行的脚步不停,慨然中颇有不屑:“你以‘天道’自居,为窃取此界气运,将天门闭锁,生生截断了正常的历史演进,让五洲十三岛的所有人,都在宛如囚笼的天之下囫囵打转,彼此消耗、残杀,永无宁日。”

在“天道”订立的框架下,五洲十三岛里,各种族、道统的争端,都是零和博弈。

仙与魔就是最典型的实例。仙魔被限制在不合理却约定俗成的“仙尊魔卑”框架中,相互消磨,永无宁日。

甚至,“天道”还在幕后投下“天道傀儡”,以争夺气运的理由来操控仙魔大战,让两方不断为争夺有限的资源流血牺牲。长此以往,谁都不会赢。

修真者越强,就能垄断与消耗最多的资源,通过强者对弱者的剥夺,阻碍除却修真外其他途径进步的可能;

再以飞升成仙的弥天大谎,将举世界之力供养出的大能修士骗入天门,吞噬享用,从而达成闭环。

历史无法前进,只会间歇性地倒退。无人从这种框架中挣脱,只能不断经历这种循环。

唯有“天道”鲸吞举世供养的顶级修真者,成为最终的赢家。

在祂的眼中,圣人是祭品,是饵食,是维护秩序的工具。魔君亦是。

“天道”不需要妄图逆天的臣,更不需要跳出棋局的“天道傀儡”。

既定的命运轨迹中,殷无极不该遇到谢衍,他们也不该成为师徒,更不该彼此纠葛、脱轨、互相影响,从这天命既定中挣脱。

“可是,我与他相遇了。”

至高之天上,谢衍除尽妖魔魍魉,负手而立,在向天道宣告:

“唯有我们相遇的这一条命运线,成为了真正的历史。”

“命运并非不可更改,我遇见别崖,不是天命注定,而是人定胜天。”

这段师徒之缘的开始,是殷别崖选择了谢云霁,亦是谢云霁选择了殷别崖。

并非天选,而是人之选择。

天命之下,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会哭,会笑,会有自主的意识,从不是天道操纵的傀儡木偶。

没什么既定的命运,永远不知道的惊喜与跌宕,才是人生的真谛。

谢衍说:“真正的道,不该用轻薄的‘宿命’二字,去框死生而为人的无尽可能,人生的边界,该当自己去探索。”

从遵循天命到悖逆天命,谢衍这一路走来,在超越中否定,从否定中超越,终而领悟到“人道”的真谛。

圣人为众生点燃火,照亮夜,然后毫不讳言:“人之领域,当是‘无涯’;人的边界,当是‘无极’。”

他当年为弟子取的名讳,在冥冥之中,竟蕴含着他对于人之道的真正理解。

想到最骄傲的弟子,他的眼波温柔几分,道:“善与恶,并非人生而天定,后天的际遇与教化,亦能改变一个人;仙与魔,也并非天生仇敌,而是仇恨代代累积的恶果。”

“没有天生注定,亦没有无解宿命,更没有既定框架,唯有变,才是万物恒常的道理。”

变,他之所求,一切都在一个“变”字。

“没有祖宗不可变之法,没有天命不可违之道,事随时移,我也就是那个恰逢其时罢了。”

漫长的沉寂之中 ,呈现魍魉横行状的“仙人”如同定格,祂们的表情凝固在了不可置信上。

原本柔滑如活物的血肉,也再度呈现颜料龟裂褪色的痕迹。

他步步逼近,衣袍荡起无数剑光,“若是吾为天道,将以‘变’取代‘不变’,天之道,乃天人之理——”

幽暗邪祟被山海剑气涤荡一空,寰宇天晴月明。

“妄人妄语!”域外之音响起,混杂着无限混乱的回声。

“若不遵循天理宿命……”

“宿命决定一切,这种天理,本就荒唐!”

谢衍却毫无畏惧,同样用这样的声音回击,厉声道:“此间天道,该改弦更张了!”

作为“人道”,他的指尖仿佛缠绕着无数命运线,最特殊的是一条红线,缠在指根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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