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帝 第24章

核心种似乎化作了一座静谧的雕刻,维持着那个沉默的、无人挑战的姿势,和整个大祭祀场融为一体,一动不动。

所有虫族都在等待。

它们在等待一个信号。如果获胜者登上高台,那么它将成为安贡大祭祀场、成为Ja不可替代的新王。

但如果它倒在登上高台前,那么蜂拥而至的虫潮将撕去一切掩饰的外衣,以最原始野蛮的形态啃食它的尸骸。

空气凝滞到如同滚烫的油锅,只要一滴水珠落入其中,就将引发激烈的爆炸。

连翅翼摩擦的细小响动都听不见。

观战的瑟临几乎无法呼吸。

在理解祈祷的含义前,他便已开始祈祷,祈求那只核心种快一些,在倒下前去往胜利者的宝座。

黑色的雌虫终于再次动了。

但是它没有挪移脚步,而是向着遥远的观众席抬起一条手臂。

那是一只鳞片斑驳、伤痕累累的属于怪物的利爪,掌心向上,再看不出人类的痕迹。

在所有虫反应过来前,一只白色的虫子推开自己深棕色的守卫者、推开身边紧挨着的观战雌虫,冲下高台。

翅膀残缺的雄虫在跳进最底层广场的时候摔了一跤,但它毫不在意,感受不到疼痛般爬起身,再次跑向对自己伸出手的核心种。

当它冲到对方身边、将手搭上摊开的指爪,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对方猛地一用力,将白色的雄虫整个举了起来。

两对被染成猩红的翅翼倏地张开,甩溅的血液混合着鳞粉挥洒出零零碎碎的反光,伴随着可怖嘶鸣。

漆黑的怪物展翅跃起,托着那只白色的雄虫环绕矗立的高台一周,最终降临在残垣断壁的最高点,身后拖曳出长长的印迹。

那是作为献祭终点的断头台,也是新诞生的胜利者的王座。

淅淅沥沥的血顺着石台滴落流淌,如同某种不祥的献礼。

原本安静的巨巢在这一瞬间轰然炸裂,虫群发出浪潮般的嗡嗡声。

格拉抓着核心种,他现在不再害怕。

在那个感到忐忑的夜晚,萨克帝的手曾经搭在他的身上、安抚一般地摩挲他的翅翼,以一种很温和的声音慢慢地哄他€€€€

“战斗结束后,我会举着你在大祭祀场里走上一圈,将你放在高台的王座上。”

“然后告诉它们,你是我最明亮的那颗小星星。”

黑色的雌虫将他轻轻地送上高台,然后退开一步,站在侧旁。当格拉仰起头注视对方,两双金色的瞳孔锁定他。

他的伴侣所说的每一句话,必将兑现。

于是格拉再一次伸出手,在无数雌虫表示臣服的喧哗声中、在所有异口同声恭喜新的安贡之王诞生的嗡嗡祝颂中,他将这只伤痕累累的胜利者拥抱在怀中。

精神力的触须探出,仿佛无数黏连的白色细线,蛛丝似的缠绕上对方荆棘遍布的意识,抚平那些看不见的血与泪,将最宝贵的核心紧紧保护在其它任何虫都无法触及的黝深网中。

核心种发出破碎的喘/息,把纯白的雄虫一并染红。

当格拉感受那些精神的残片,他舔舐到苦涩、压抑,以及愤怒的味道。

像是沉淀了一百年那么久,在平静沉稳的表象下,在黑暗狭窄的深渊中翻滚、燃烧,如同一团浸入冷水中的、摇摇欲坠却又始终无法熄灭的火焰。

于是格拉明白了。

他所渴求的伴侣就像一头不归的黑羊,一头等待着的、永无复还之日的怪物。

在理解人类所谓的爱与希望前,他最先品尝到的却是苦涩和伤痛。

当彼此的精神缠绕在一起,他因对方的悲伤而悲伤。

黑色的雌虫发出悠长清远的嘶鸣,尖锐而怪异地穿过安贡大祭祀场,穿过Ja沉沉垂落的夜色,像是要扎根于这陌生的星球。

每一只虫子都因为这声音而俯下身去。

那不是情绪语言和通用语言的任何一种,只是单纯的嘶喊。好像一匹离群的黑羊在呼唤着它那不再回还的羊群,呼喊声穿透深邃寒冷的夜晚、穿透植被稀疏的旷野,如同一只候鸟越过了海洋与陆地,飞行十万公里,呼唤着另一只候鸟归巢那样。

漆黑的怪物全身上下骨骼断裂,一些支离出体外的断骨扎在雄虫身上,仿佛包裹着荆棘的冠。

长长的血迹拖成荒诞的加冕地毯。

所有雌虫陷入狂欢,它们祝颂、涌动,向安贡新的胜利者表示臣服,背景充满光怪陆离的嗡嗡嘈杂,好像一整个巨巢都发起了疯。

格拉张开残破的浅白翅翼,像是要将那些声音阻隔在外一般,轻轻拢住这可怜又滑稽的新诞生的王。

然后他低下头去,将脸颊贴着对方。

回应般地发出了温柔而长久的低鸣。

第二十三章

黑色的核心种失去意识差不多有一天的时间。

一回到星舰他就彻底倒了下去,身边的雄虫和短翅种们吓得半死,上演了一出舞台剧般标准的兵荒马乱。

中途他醒来几次,却无力解除异化状态,只能破罐子破摔地闭眼继续睡。

和一只处于盛年期的完全成熟的核心种正面交战,这几乎是萨克帝重生以来吃过的最大的一个亏。

他的胸腔骨骼有一部分严重骨折,破碎的骨头外翻着从胸口戳出来,连带着撕裂了胸腹交接处的呼吸缝。

保命消耗了这具身体的全部能量,他全身上下的鳞片坑坑洼洼,暂时又没有新的鳞片长出来,导致一整个虫看上去活像一只斑秃的蜥蜴。

他想问问卡塔和肖怎么样了,但是身躯沉重到不听使唤。

太多的疲惫一次性爆发,他的意识沉浮不定,仿佛回到了身处蛹中的日子。

紧接着他感到有什么缠绕上自己的精神海,和他与红太岁同调链接时的感受差不多,然后一些低吟般的嗡鸣沿着精神的触须流淌进来,在他的意识与疼痛间拉起屏障。

他模糊嗅到雄虫发甜的信息素气息,分辨出格拉的声音,于是放松身体彻底陷入温暖的黑暗。

在破碎且不连贯的昏迷中,萨克帝梦见了一些过去的记忆。

那些场景现在看起来就仿佛旧胶片一般蒙昧斑驳,有一种不真实的陌生感。

他听见一些压抑的哭泣声,然后他意识到这声响来自于自己的书记官克莱因€€杨。

那时对方还没有成为帝国书记官,因为每次操作训练都压着及格线飞过,正纠结于继续留在前线,还是转去后勤文职。

他看见自己强行动用指令,伸手掀开驾驶舱的舱门,把克莱因从座椅的角落里揪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板着一张死人脸的老朋友形象全无,把自己缩在机甲里失声痛哭,糊满了鼻涕和眼泪。

克莱因和吊儿郎当的混球不同,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身上充满了一板一眼的精英作态。

对方拥有一切符合“正常的生活”要求的成长环境:一对偶尔吵架但是总体而言彼此相爱的父母,和平且富足的家庭,安排好的人生计划,永远一丝不苟的整齐着装,从未出现的流离与苦难,枯燥但平稳的未来。

这是早年构成克莱因本人的一切要素。

这一度让萨克帝看他很不爽。

就像坏学生对好学生总是看不惯那样,克莱因拥有的一切几乎让他嫉妒到冒出火花来。

于是他一边对于这个小古板嗤之以鼻,一边又在对方父母收拾那间专门留给他的卧室时,眼神乱飘、不好意思直视那对夫妻。

克莱因总是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他,好像他是什么没有脑子的软体生物。

但是这些破碎的、在他的意识里留下能够称之为“家”的概念的东西,迅速地消融了。

他曾畏惧靠近它,现在他再也无法靠近它。

他粗鲁地将一个箱子塞进对方怀里。

“归你了。”

他说,根本不管对方要不要。

克莱因愣愣地接过那只箱子,一只惊恐的白猫在里面挣扎窜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发的男人抱着手臂,站在驾驶舱门口,毫无离去的打算。

他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生硬.

“刚带它做完检查和治疗,拔除了残留的星核污染源,现在它是安全的,可以抱。”

“只有它吗?”

沉默了很久,克莱因才开口。萨克帝几乎以为对方失去说话的能力了,但很显然,那根不讨喜的舌头还好好地长在对方的嘴巴里。

“只有它。”

萨克帝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回答。

于是他们双双沉默下去,坐在敞开盖子的机甲舱内,相对无言。

二十岁的萨克帝€€沙利勒班自以为站在人生巅峰,引以为傲的精神力让他过早地成为了最年轻的星舰同调者。

早年的颠沛与苦难顿时化作不值一提的磨刀石,十五岁时他谎报年龄参军,人手的短缺和难以追溯的过往让他成功糊弄住了征兵处的人,连报名的证件都是假的。

年轻的灵魂像是一头刚挣脱出束缚的兽,游刃有余的态度和不服就干的性格,使他在军队里混得如鱼得水,迅速地和那些老兵痞子勾肩搭背成为了狐朋狗友。

在杀虫子方面他独具天赋,剿灭零散的虫巢时经常一端就是一整窝。

当其他人还在苦苦挣扎死守防线,他已经像只疯狗似的带着自己的小队主动出击,满星域打游击去了。

绕后、包抄、突袭、埋伏……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偷虫子们的家的做法,导致他成为那一批人里最令长官头痛的存在。

每次批评都有他,但每次按功行赏也都有他。

联邦的守旧派和革新派针锋相对,矛盾日益激烈,几乎要分裂这个近三百年来掌控着整个星域的庞大政治体,但这些与他无关。年轻人的蹿升速度好像坐了火箭,他凭本事给自己挣得了一个尝试同调星舰的机会。

然后红太岁选择了他。

深红的星舰只要最好的主导者,而他就是那个最好的。

直到眼下。

那些美梦好似被针戳破,发出轻轻的叭的一声,迅速化作泡影。

他看见克莱因从笼子里将惊慌失措的猫抱出来,然后抱在怀中。眼泪滴在白猫身上,令对方不舒服地抖了抖毛。

刚结束搜救工作的萨克帝很累,私自调动红太岁令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骂,差不多要做出停职处理和降级处分的程度。这只白猫是整个V217星球上的唯一幸存生物。

他违背命令带着红太岁降临在完全毁灭的V217,近乎绝望地进行事后搜救。

然后一无所获。

人类每一次启用吞星武器,都要弄出一些荒诞剧。

三百年前第一架吞星级武器天之琼射落了群星,把整颗首都星推入阿卡夏的裂隙,白皇帝的星舰法赫纳连同首都星彻底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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