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的,别问。”
他超低声地同身边的家伙咬耳朵:“现在谁问谁倒霉。”
尤其是你。
忍了又忍他还是没把后半句说出来。
听人劝,吃饱饭。
在这种时候萨克帝一向从善如流。他确实是有些手欠的成分在身上,就像乌鸦喜欢去薅哺乳动物尾巴上的毛那样;但并不意味着明知道前面是个地雷坑,还非要跳进去踩一脚。
不动声色地捞起对方白色的小尾巴捏了一把,他冲雄虫眨眨眼。
“我很快回来。”
漆黑的核心种同格拉缠了缠尾巴:“红太岁还没离开,核心栖息星域很安全,如果有任何紧急情况,可以找我或是找它。”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它会提供帮助。”
“别担心。”
格拉笑了,现在他已不像最初那样惧怕送别的场景。
能源星第一次分离时,他焦虑到无法入眠,只能靠在窝里堆积大量的茸茸毯来缓解这种不安。
但萨克帝答应他的每一件事情都兑现了,即便理智上明白这宇宙间时时刻刻都会发生意外,但情绪已经很好地被安全感所笼罩,让他不至于再像之前那样患得患失。
“我会努力解析大信息巢的。”
雄虫快乐地说。
“我说过了要送礼物给你……我也想送一些东西。”
说到最后,他因为不好意思而声音低下去。
“谢谢。”
金棕色的眼瞳注视着对方,萨克帝亲了亲伴侣的额头。
“我很期待。”
于是送别舰队离去的雄虫,尚处于一种快乐的、飘忽的状态。
这种感觉很复杂,不仅是爱侣间维持情谊的小游戏所带来的快乐,还有一部分他作为独立个体终于找到可以发挥特长的地方、并且工作成果会受到期待所带来的快乐。
而这一部分,恰恰是雄虫之前所缺少的。
他已经明白,为什么当初核心种以一种恶魔般严苛的态度逼着他训练和考试。
在他还远远不能理解的时候,对方就已坚定且不容反驳地牵着他往前走。
送礼物的心情变得迫切,格拉想要送出一个完整的、漂亮的大信息巢,就像对方当初送给他启明那样。
而同一时间红太岁的休息室内,人类拒绝了机械臂的帮助,缓慢地坐起身,然后踩上地面。
他现在的动作有些迟缓。
不得不说,人类和虫族的体力差异实在是巨大。
想抱住一只亚王虫、不让对方中途逃掉的操作,差点把亚瑟再次搞成重伤。
万幸克拉克即便在愤怒的状态下,也没舍得真正意义上地动手,反而因为害怕太用力地推开会令人类受伤,硬是被控住了一会。
将时间倒回一个多小时前,第一次如此生气的银灰色雌虫差点将对方整个掀下去。
€€€€在青年直截了当地抱着他、轻轻地吻了一下之后。
那个瞬间,克拉克的关节好像生锈了。
浅灰的眼睛中透露出一点茫然,全身上下的每一存骨头都呈现出凝固状态,好像几个世纪没移动过的绞盘,稍微一推就会发出粗糙的摩擦声。
“嗯?”
小小的、代表着疑问的音节,让高位种显得比平时要更加柔软一些。
但事实是,被突然抱住的亚王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发出短促的困惑声音。
人类缺乏血色的唇很轻地贴着他的。
这是一个货真价实、不会有任何歧义与误解的亲吻。
“克拉克。”
亚瑟说。
很多个大循环之前,当人类尚且处于幼年时期,银灰色的高位种就已经因为血腥的战绩而收获了足够多的距离感。
他的兄弟厌恶他,他的敌人恐惧他,他的追随者敬畏他。
但彼时人类儿童的脑子里还没有塞进相关的印象,因此对方毫不惧怕,只是伸着手,做出一个要抱的姿态。
“克拉克。”
有着一双蓝色眼睛的孩子说。
那是曾经的亚瑟€€西蒙斯,在遗忘了很大一部分人类的语言后,学会的第一句虫族通用语。
他最先学会了对方的名字。
父亲的死亡场景所带来的冲击,让幼年期的孩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办法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情绪,语言功能也随之退化;在经历了差点被送回人类星域的意外后,这种情况变得愈发严重。
银灰色的雌虫不得不通过他哭声的大小、哭泣的频率,去猜测到底又有哪里做得不对。
“你想听什么呢?”
高位种问。他坐在窝里,人类幼崽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向他。
“我给你读一点神话故事吧。”
说着蹩脚人类通用语的雌虫叹气,银灰色的翅翼披在身后。他用鳞尾将年幼的孩童圈起来,如同搂在怀中那样,语气温和地翻着手中的书本:“很好的,人类的,故事。”
“……一个关于,盗取了火种的,传说……”
那是高位种想方设法搞来的书籍。在停战初期,人类和虫族的关系远不像如今这样宽和,想弄到一点人类的东西简直难上加难。
他不得不费力地去学习人类语,将一本简单的神话绘本读得磕磕巴巴、错字连篇。
他读到普罗米修斯被悬挂在峭壁上,悲声呼唤着山川河流,以及作为万物之母的大地。
他读到欧罗巴的与世长存,成为了行走于地面的女神,脚下的土地以她的名字而命名。
他读到尼俄柏因为傲慢而招致灾祸,最小的女儿死于她的裙下,她从此化作流泪的石像……
下一刻,雌虫的手被抓住。
太久没有说话的人类孩童张开双臂,寻求一个温暖的拥抱,并且在对方俯身抱住自己时,发出了一个不知何时学会的、却有着明确意义的读音。
“克拉克。”
湖水一般沉静的蓝色眼睛注视着对方。
这个名字被打碎、黏合、拆分之后搅进骨髓,融入亚瑟作为人类的一生,从最初直到最后。
西蒙斯已见过太多普通人至死也无法见到的东西。
在虫巢长大的人类近距离目睹过阿卡夏裂隙的本貌,见证过灰翅种在银灰色雌虫的带领下连续撕碎两支核心基因族群,也触碰过群星的墓场、法赫纳的遗赠……
他得到了太多,所以真正想要的东西反而一度触不可及。
青年的手指轻轻地托住对方的脸颊,贴着高位种的唇畔,落下了一个温和的吻。
就像他身处燃烧着金红色高温火焰的王虫巢穴中时那样€€€€从地面到天穹,无数代累计下来的骸骨堆叠坍塌,被砍下的头颅用黑色的眼眶俯瞰着那胆大包天、罪大恶极的愚昧人类。
而那时的亚瑟几乎以同样的动作,半跪在王座前,亲吻了银灰色的雌虫。
“不是错觉,也不是误会。”
人类说,眼下他的手臂正抱紧对方。
“我不会欺骗自己,也不会欺骗你。”
那声音落在高位种的耳畔,如同惊雷。
“我喜欢你,克拉克。”
第八十八章
大信息巢具有相当完善的自我修复功能。
它和星舰就像是两个完全背道而驰的例子。隶属于人类的人造智慧种拥有健全的“人格”,却依然需要外部维护。
萨克帝本人就是一名合格的机械师,只要不摊上核心动力炉熔解这样的大事,单纯地敲打敲打循环系统、维修星能接收板,他自己就可以完全胜任。
而大信息巢则不同,它没有真正意义上自己的思想,即便濒临解体,发出的求救信号也像是某种设定好的本能程式。
但与之相反,它的自愈能力简直如同活物。
格拉和雄虫们一起,在维护方面可以做到的事情并不多,巢体遍布的突触和脉络包裹住一整个“主机”,收拢那些撕裂的伤口。
眼下他需要做的,是尽快完成大信息巢的解析,拿到完完整整的控制权柄,并且在巢复原后,让之前转移出去的那部分数据再次回流。
为此他将最新型号的连接栓直接搬到附近,方便时刻接入。
比较出乎意料的一点是,格拉在大信息巢内搜索到了许多相当奇怪的东西。
那些加密的信息碎片被隐藏在角落,直至这次解体事件前,几乎从未被任何虫发掘出来过,就好像巢本身掩盖起了这些碎片。
很难用一两句话去概括这些东西,它们大部分属于人类。
从零散的诗歌,到宗教与历史,五花八门零零总总,按照编号所能找到的最早一份记录来自于两个大循环前。
就好像原本密封的水桶破了一道缝隙,其它杂质无差别地自这道缝隙中缓慢渗透进来。
比如眼下,格拉正在阅读的就是一份关于白色皇帝时期的历史评论。
他的人类语大多来源于卡姆兰的残留影像,因此在阅读晦涩资料时会显得力不从心,很多复杂的词语令雄虫琢磨不透含义。
但他依旧能够明白,撰写这篇评论的人对当时的人类族群感到担忧€€€€彼时人类因为异种的侵蚀而疲于奔命,整个种群陷入疲惫,文明滞留在原地。
“……对于深空危险带的探索已停滞太久,近一百星年来所有开拓项目在马普兹科学院的倡议下暂时搁置,我们偏居在安全区内,而这一安全区尚在不断缩减……”
“……星核能源矿的产出在逐年增长,因开采星核能源而遇难的工人数量已攀升到一个可怕的数字,但庞大的能源流向不明的地方……在关停所有深空项目的当下,马普兹科学院对于能源矿的需求似乎达到了一种异常的地步……”
雄虫快速浏览那些碎片式的资料,这是曾经的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而其中一些描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让他的目光长久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