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将对方逼得太紧了,需要留点空间和时间让自己的抚育者缓一缓。
毕竟是他图谋在先,而被图谋者则是平地惊雷。
多年的相处让他相当清楚对方的性格,一味逼迫只会让年长的雌虫钻入牛角尖。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让你误解。”
高位种的心情十分复杂。
人类的心智成熟,并且聪慧,除了最开始没办法说话的阶段,其它时间大多异常省心,一度令其以为所有的人类幼崽都是如此。
结果顺风顺水地过了十八年,叛逆期虽迟但到,并且一上来就是把他炸得头晕眼花的猛招。
“是因为我这段时间的态度吗?”
克拉克终于再次开口,一向沉稳柔和的声音里带着不太明显的疲惫。
但青年完全没给他自我反省的机会,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接下来的话语。
“不是。”
湖水蓝的眼眸毫不回避:“你已经做得足够好,克拉克。”
“比其他任何人、任何虫都要好太多,请不要因为不属于你的原因而苛责自己。”
“我有需要自己去做的事情,比如接受更完善的治疗。”
“我原本应该跟随红太岁一起,却因为不舍得而选择了更加任性的做法。”
亚瑟仍旧牵住对方没有放开,而这一次高位种并未抽回手。
“并非因为你的态度€€€€我自作主张地来到这里,自作主张地想要更久地留在你的身边,现在又自作主张地临时选择离开。”
“请原谅我的任性,但是唯有一点,我从未因为靠近你而伤心失落。”
人类将自己的前额贴着对方的手背。
“在你身边的每一秒我都感到快乐。”
银灰色的雌虫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
他不知道要怎么对待自己养大的孩子了。
对方于不知不觉间成长,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走上一条他难以理解的道路,不再是他记忆中那只无助哭泣的幼崽。
而他为此手足无措。
在人类尚且年幼时,他将对方笼罩在自己的翅翼下,像抚育虫崽那样,筑起一个温存且安全的巢,将所有恶意隔绝在外。
血腥遍布的怪诞世界中,他的怀中栖息着一株小小的、新绿的幼苗。
他为幼子读完了那一整本的神话故事后,便开始转而读一些更为复杂的东西€€€€人似乎对儿童的教育有着很晦涩的一套理论,和更注重捕猎和实战的虫族大不相同,
生长速度缓慢的孩童总是喜欢抱住他,仰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看着翻书的自己。
那时他正好读到以“明亮的星,但愿我能如你坚定”为开头的文学作品,他曾期盼他的人类如书中所言,“并非孤独地在夜空中闪烁高悬,睁着一双永不合拢的眼睛,凝视海水冲涤尘世的崖岸”①。
他希望他走入这世间。
直系、亚王虫与王虫的寿命都很漫长,可以达到近一百八十个大循环。
于是他担忧自己的爱子先自己而离去、同时又担忧对方是否能够度过不再沾染任何泪水与悲愁的一生。
但人类渐渐长大。长到无法再轻易地拢在怀里,长到对方一仰头便能同他额头相抵。
那棵孱弱的幼苗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无惧风雨,始终坚定,舒展开绿茵繁茂的穹窿与枝叶。
十三年的时间如同风与流水,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却将他们生命的轨迹带往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让他因对方的快乐而欣然。
“你应该知道,我很爱你。”
银灰色的雌虫最终说道。
他蔑视爱意,厌恶软弱,鄙夷所有述之于口的退让。在此之前他忌讳所有关于爱的表达,但人类的手臂抱住他,就和曾经的无数次那样,毫不畏惧可以轻易撕裂敌人的翅翼和鳞尾。
他因为这个拥抱而低下头颅。
“不是因为你像我的虫崽,也并非在幻影身上寻求可笑的安慰……我只是爱着身为亚瑟€€西蒙斯、身为我幼子的你。”
克拉克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张开的虫翼将青年笼罩在自己的庇护之下,一如过去。
“胜过王虫的权柄,胜过毫无理智的仇恨,也胜过这世间的一切。”
“我知道。”
青年笑着回应,蓝色的眼睛从未被阴霾所侵染,欢欣将睫毛沾湿。
“我知道。”
“我也是。”
他说。
“它们构成我所表达的每一句语言、我所喜悦的每一分钟。当我回过头去,汇成我生命的河流的所有碎片都说着同样的话。”
年轻的人类如同盲者,用手指去抚摸对方的脸颊、下颌,去辨认触碰过千百次的形状,仿佛要在离别前长久地记住对方一样。
那动作很轻,轻到不足以让亚王虫推开他。
“我在卡姆兰等你。”
湖水般的眼眸和十三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没有区别,即便含着泪水,也毫无杂质,澄澈明亮。
“如果你不来也没关系,我会无数次前往你的身边。”
他最后一次抱住年长的雌虫,像是在黑暗中注视着唯一垂落的光,并悄然留下一个难以觉察的亲吻。
“在我理解所有关于爱的词语之前。”
人类的声音轻到难以辨认,但他知道对方已经听见。
“我便从未停止过爱你。”
*******
黑色的核心种直起身来。
血液沿着锋利的鳞甲边沿滴落,在未经特殊处理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腐蚀痕迹。
两双金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地环顾四周,产生视线接触时,异化形态的灰翅直系也为之避让。
空间中弥漫着足以令人晕眩的腥气,细小的血雾几乎凝聚成实体,洇湿做出感知的信腺。
庞大的碎片群落堵塞了通道,每一步都激起粘腻的回响。
所见一切皆如地狱。
阔翅种在靠近核心栖息星域的地方搞出了新的科研项目。
虫族摄取其它物种基因的时候向来不挑嘴,把生/殖隔离当擦屁股纸,主打一个“我抢我的,你躺着死掉就好”。
然而初代异兽杂交种的智力实在低下,空有强健的身躯,却无法拥有正常思维。
于是掌控着阔翅族群的直系们发挥探知精神,让那些异兽杂交种大量地同雄虫繁/殖,筛选出理性较强且身体健康的个体,并不断重复这一过程。
以一个掏空地下的孵化室、大量雄虫、以及大量死亡的异兽杂交种为代价,它们终于得到了理性足够强、且身体素质优于单纯摄取了人类基因的旧版本虫族的全新品种。
迅猛、坚硬、具有充沛的智力。
不像普通虫族那样仅仅在尾鞭上带有倒刺,它们整个身躯,从后颈、脊椎,直到尾骨全都遍布锋利而坚硬的脊刺。
幼年体的速度也快到难以提防,两列副齿可以撕碎所有鳞甲。
完美的模板诞生于此。
还活着的雄虫被钉在墙上不永停歇地惨叫,有活性的或者干瘪的卵沿着它们的身体流淌一地;胚胎状态的怪异幼虫于卵中游动,时不时抽搐一下,利刺几乎穿透卵膜;破卵而出的畸形体则爬满包括天花板在内的每一寸空间,悉悉索索地啃食所有尸体。
在扯掉喀特拉的脑袋后,核心种第一次以深度异化的形态大开杀戒。
所有高阶异兽种被屠戮一空。
捏烂的心脏和扯掉的头颅四分五裂,棉絮一般一滩一滩地挂得到处都是。
黑色的雌虫将卵和胚胎都一并碾碎,在绵软的血沫上还要再犁一遍,彻底根绝那些生物存活的痕迹。
纵向拉长成竖瞳的眼睛轻微转动,逡巡在遍地散落的目标上。
灰翅直系做出退避的动作,俯下身来,一时间没有虫敢发出声音。
对于虫族而言,畏惧是一种本能,对于畏惧对象展现出臣服姿态亦然。
直到仍旧活着的雄虫发出凄厉的惨叫。
一些卵在出生时,已经处于半活体状态的幼虫耸动,脊刺很容易撕裂母体……或者说父体的身体。
“送去治疗。”
口器裂开狭长的缝隙,细密的副齿清晰可辨,细长的舌仍旧在探寻着空气中高阶异兽种的气息。
这一切令黑色的雌虫看起来和人类毫无联系。
但是他清晰地做出了指令。
“但是确保所有的卵都被销毁。”
或许会有雄虫对于自身孕育的怪异幼虫怀带着一丝感情,又或许濒死的雄虫对这些生命只剩憎恨。
这一切都和萨克帝无关。
他的思维模式处于没有任何多余情感的冷漠状态,就像他和联邦开战时将死亡人数当作数字计算一样,确保没有任何一只变异幼虫爬至地表是此刻的最优先事项。
在冷酷的现实面前,道德是最无效的东西。
异兽种一旦成长起来并且形成规模,足以掀起虫族势力的新一轮洗牌,甚至是人类星域的动荡。
“接下来的时间,挨个清扫剩下的每一颗星球。”
金色眼睛的怪物说。
“我要扯下它们亚王虫的脑袋,让它带着自己搞出来的这些东西€€€€”
“€€€€滚下地狱。”
第九十七章
靠近阔翅种核心栖息星域的星球正在一颗接一颗地化为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