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帝 第122章

“等一会再过去。”

他同漆黑的雌虫说,声音近乎耳语:“他们现在很好,我们再等等。”

精神触须可以感受到这群虫的情感波动,而其变化之复杂令格拉感到惊奇。

三只抱着蜜罐的阔翅充满喜悦。

瘦削的卡拉感情则更破碎一些,又惧怕又痛苦,但是所有负面情绪流尽后,一些丝丝缕缕的懵懂快乐从最深处泛上来,就像吃到很苦很苦的食物后终于等到的一点回甘。

而克里曼是最有意思的一个。

格拉第一次在那只高高在上的武装种身上,尝到了难堪、怀疑,以及茫然的味道。

像是最为顽固的种子裂开一道缝隙,生长出什么全新的事物。

他害怕惊扰到这新生的绿芽,下意识地拉着自己的伴侣悄无声息地躲起来。

“不是喜爱。”

在萨克帝看过来的时候,白色的虫已经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了那未曾宣之于口的疑问,小声地同对方解释。

“起码现在不是。”

但太多东西远比喜爱更为重要。

喜爱是过于单一的情绪,并且往往伴随着排他性。人们沉迷于欢愉所带来的荷尔蒙变化和内啡肽上升,却轻易忽略了与之相伴的攻击情绪。

此刻大信息巢里交织的波动纷杂混乱,却唯独缺乏繁衍的冲动与性吸引力所引发的喜悦。

萨克帝很好地理解了他的想法,一向不饶人的嘴罕见地没有发表什么破天荒的意见。

他们挤在小拐角的阴影中,核心种长长的尾鞭同自己伴侣的细白鳞尾缠绕在一起。

“我知道。”

他以微不可闻的音量贴着格拉低语,摸摸对方的头。就像每一次当对方感到难过时,他抱着自己的伴侣摇一摇、给予温和的安慰那样。

“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有我看着他,灰翅已经是处于我庇护之下的同伴。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

很久之前,他和格拉通过加密频道聊到克里曼时,他曾提及希望那只武装种能够走下来、踩在地面上,并且在永无止境的厮杀之外,去理解正常的灰翅族群小家庭、理解雄虫以及幼虫是什么样子的。

这种变化难说是好是坏,但真正的强大者不会因为怀有情感而退缩却步。

当人活到一定年龄,见过一定的事物,冷酷与偏执犹如某种不成熟的伪装,或为了掩饰某一方面的不足,或为了遮掩性格中天生利己的缺陷,那些细小的心思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

而眼下深灰的雌虫正站在高岸的边缘,差一步就将走入这尘世。

格拉同样能够清晰地认知到,克里曼并非抱着向异性示好的心态在从事投喂工作。

深灰色的雌虫仅仅是从阔翅种瑟缩的反应中感到了不愉快与迷茫,而这一负面情绪的共享,却正是同另一个群体共情的开端。

身居高位的武装种,在活了十几个大循环之后,突然于某一个瞬间意识到,紧紧抱住自己手臂的雄虫,是一只活着的虫。

听上去似乎是个相当荒谬可笑的结论,但雄虫们大多习惯了这一点。

和在战斗中所积累的伤亡数字、同伴交谈时提及的无用娱乐工具、被当成交易物品贩卖的族群共同财产都不一样,也和以往轻描淡写被克里曼随手解救的任务对象不一样。

哆嗦着咬住武装种手指的,是一只有心跳、有体温、因为恐惧和伤痛而不断发抖的……同类。

而向来傲慢的直系第一次经历如此直白的切身感受到,他和雄虫的恐惧不在一个层级。

当他因过近距离的接触而感到不适时,可以轻而易举地推开对方、拧断那细弱的脖子。但是当雄性感到害怕时,只能卖力地摇摆夹在腿/间的尾巴、被抓着后颈发出悲鸣。

克里曼最初与格拉一道探访那些殉职武装种遗留小家庭的过程中,曾经充满困惑地提出疑问,“他们看到我会非常害怕,即便我和你做一样的事,说一样的话,他们还是会发抖”。

那时,白色的雄虫神色平静地给出回答,“因为你可以轻易伤害他们”。

但直至此刻,雌虫才隐约理解其中的含义。

€€€€因为他,因为大部分雌虫强大且从无约束,因为他们可以轻易并且乐于伤害比自己更孱弱的存在。

而对于雄虫来说,这种伤害不是在今天到来,就是在明天到来,无能为力的弱者或早或晚终将经历一切。

快要吃饱的卡拉终于回过神来,他之前仿佛一只饥饿的雏鸟,紧紧地含住每一口宝贵的甜液。

此刻他却在又一勺蜜露喂过来的时候,很轻很轻地抓住了对方的手,满含期待地摇头。

“吃……吃!”

破破烂烂的通用语重复了好几遍,伴随着反向的推动,克里曼终于弄明白对方的意思。

阔翅种的雄虫在殷勤地邀请他一起吃。

这一小狗献宝般的、颠三倒四的举动,在其他人、其他虫看来,未免是好笑且愚蠢的。

但是克里曼绷着脸,没有露出任何笑容。

人类认为,婴儿在初期,会通过触碰与爱抚,去建立起与这个世界、与亲密关系的联接。

虫族的小家庭结构和人类不太相同,但仍旧有少量共通的生物情感。幼年期的虫崽基于本能会寻求亲眷的爱护,就像格拉那样,虽然遭到族群的排挤,仍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祈求获得抚育者的垂怜。

这不失为一种生存策略和自我保护的天性。

无论是人还是虫,都会在这个互动过程中得到成长,并且很大概率以自己所受到的对待方式为模板,习得相近的做法,再以类似的行为去对待身边的其它个体。

然而,出身于阔翅族群的雄虫未能如格拉一般,早早遇到萨克帝这种愿意大量倾倒资源与爱意的存在。

所以在瘦骨嶙峋的卡拉的认知中,他所获得的最好的东西就是眼下令他感到惊奇的、甜滋滋的琥珀色液体。

于是雄虫滑稽可笑地学着克里曼的举动,以同样的方动作,将他所知道的最最好的事物,往武装种雌虫的嘴边塞。

克里曼铅灰色的眼眸盯着他看了一会,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曾经对萨的做法嗤之以鼻,现在他站在高岸的分界线上,身后是自由且舒适的安全区,一切自出生起就伴随左右的权力如磐石般坚定稳固。

他踏出一步,从不沾染尘埃的世俗之外、垒起空中楼阁的高岸之侧一脚踏空,走进泥潭中去。

克里曼张开嘴,吃下一口发甜的蜜浆。

瘦弱的雄虫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有些生疏、有些难看,哭一样的笨拙笑容。

第一百零八章

“你还好吗。”

鉴定报告发到克拉克的信息连接器上时,构成人类影像的光粒子露出一个担忧的表情。

和萨克帝以及格拉当初所使用的便宜货不同,亚王虫的信息连接器一向是最新迭代的版本。

人类伸出手,以半实体的触感轻轻碰了碰自己的抚育者的脸颊。

银灰色的雌虫将整份报告看完一遍,回以漫长的沉默。

他坐在那里,完全陷入阴影中去。

然而下一秒,青年俯下身,抱住了一言不发的灰翅。

光粒子凉凉的,并没有真实拥抱时的温暖感受,只是模拟出一个虚假的怀抱。

亚瑟的手轻轻地拍着对方的后背,学着幼时克拉克安慰他的样子,不太熟练地做着同样的事。

“我总是在做一些错误的选择。”

高位种最终开口,一向柔和低沉的声音显得沙哑。

“最开始是克里沙。”

铅灰的眼睛低垂,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将伴侣和幼崽放在栖息星球,奔赴偏远星域。那时我刚步入成年期没多久,满心都是更刺激的厮杀与征战,有时会觉得五只唧唧喳喳的虫崽有点吵闹。”

“我以为灰翅族群足够强大,我以为核心区域总归是安全的。”

“最后一次出发前,最强壮的那只虫崽已经可以灵活地在巢穴里爬上爬下,最瘦小的那只刚好可以摇摇晃晃地抱住我的腿。”

“我的伴侣给他们喂饱了异兽糊糊,问我这次要离开多久。”

“虫崽们嗡嗡叫,学着他说话,七嘴八舌地问我什么时候归巢。”

“我说……”

亚王虫停顿很久,留下一段怪异的空白,仿佛语言功能出现了某种故障。

有那么一瞬间,人类差点以为自己一向冷静从容的抚育者在黑暗中发起抖来,但他很快发现那只是奇妙的错觉。

克拉克平静如雕像般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说等我摘下几颗新的星球就回来……他们可以想想给那些星星取什么名字。”

雌虫轻声说,他的目光透过青年,落在属于过去的远方,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我和克里沙,我们全都贪心又野蛮,想要更为广阔的疆域,想要更为丰饶的资源,也想要亚王虫的王座。”

刚刚脱离亚成年状态、稳定在盛年期巅峰的年轻雌虫,曾经王虫的直系,族群兄弟中为最强大的那一只,怀带着无与伦比的野心与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意气风发,轻易地洒出星球就像洒出几粒无关紧要的矿石,作为承诺赠予幼崽的礼物。

所以他没有嗅到伴侣信息素中的担忧,也没有更多停留哪怕一天,而是选择从虫崽的怀抱中抽出自己的腿,大步迈向整装待发的战舰。

银灰色的征服者迫不及待地扯着命运的缰绳,冲向他所渴求的胜利。

三天之后,灰翅族群的核心星域化为血海。

起先是被所有直系基因族群封存的王虫遗骸引发了混乱争夺,之后同样凶猛好斗的硬翅种掀起驱逐战,将栖息在第三象限区的其它虫族全部碾碎、驱赶出去。

作为同样戍卫王虫的两支族系,克里沙坐镇下的灰翅原本应该具有一战之力,起码足够拖延至征战在外的大部队回巢。

然而撕扯下一部分遗骸的利己者,聚拢所有残余战舰和雌虫,以最快的速度撤离纷争区,将来不及逃跑的大批雄虫、幼虫全部丢给了可怖的入侵者。

“收到消息后我立刻回航。在靠近王虫巢穴的地方,我们挖出了克里曼和其他一些武装种成员……他们当时还没有成年,被自己的亲眷丢弃、被掩埋在倒塌的建筑下面,再晚一点就会死去。”

“我想我的虫崽和伴侣也一样,或许正躲在某个废墟中等待救援。”

银灰色的雌虫笑了笑,这个笑容令人类喉咙发紧。这是曾经他们相处时从未谈及的部分,克拉克一向冷静自持,以相当耐心细致的纵容态度,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捡到的人类。

被照顾的一方不用倾听任何烦恼,只需快乐地长大即可。

然而眼下,当对方终于不再将他当成孩童对待,亚瑟却无法感受到哪怕一丝欣喜,他的心脏被撕扯搅动,制造出疼痛。

“我会把他们紧紧地带在身边,不会再满宇宙乱跑。”

亚王虫的声音很温和,含着些奇妙的韵律,编织出一个轻盈柔软的梦。

“他们不用再因为遇到类似的事情而感到害怕,灰翅很强大,而我是所有灰翅中最强大的那个。下一次,下下次,当我启程奔赴更远的星域,我可以一把举起五只小虫崽,挨个指给他们看沿途遇到的每一颗星星。”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