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血腥而恶意的怪诞笑容。
它点燃了随之而来的一场狂欢。
纷乱的记忆复苏,混杂着灰翅与闪纹种基因的小雄虫重新陷入惊恐和癫痫,克拉克用很多很多的小毯子裹住这不停抽搐的幼崽。
黑暗柔软的茧囊环境会令年龄小的虫感到安心,模拟出一种尚在卵中的错觉。
强大的雌虫则隔着茧轻轻地拍着对方。
筋疲力尽陷入沉睡的虫崽还不知道,堆积在安贡中的大量雄性和幼虫无一存活。
甚至连他们的残骸也同沉淀其中的淤泥血浆一起,落入阿卡夏裂隙,静谧无声地湮灭在这个宇宙中。
他的抚育者无论是在战争里还是在屠杀里,都没有来得及留下名字,其它虫并不会记住这样一只微不足道的雄性。
生命的消逝往往悄无声息,正如同生命的诞生经常毫无价值那样。
“我是否……”
匆忙通过跃迁点前往其余核心星球进行收尾工作的萨克帝,在使用远距离通讯与自己的同盟者交换现状与进展时,发现银灰色的雌虫沉默寡言,在说出几个音节后便不再言语。
“我不接受心理咨询。”
抬手换了一把武器的核心种言辞简洁。太过频繁的使用让粒子枪出现故障,他调试完随行者递过来的新装备,快速地站起身,看着状态不算好的亚王虫。
自他们相遇起,面前的高位种便展现出对于敌对者以及族群成员之外的存在,那毫不留情的处理态度。像是在护短之余,仿佛摒弃了所有多余的同情心一般。
然而愈是极端的情绪和爱憎,在怀疑与顾虑产生的瞬间,便愈是会化作割伤自身的锋刃。
命运当头时人们总是难以分辨对错,轨迹成型时又难以改变化作过去的既定事实。
“无论是自己想出答案,还是同亚瑟倾诉€€€€我相信他愿意同你谈一谈,包括那些你拒绝告诉任何虫的隐晦情绪,我需要你尽快恢复状态。”
萨克帝注视着对方。他们都曾给彼此批注过严苛的判词,并由敌对的关系最终走向同盟。
“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就像曾经的他被永不停息地推着向前行进那样,平白抛之于身后的每一秒钟,都会成为未来前进道路上的横生荆棘。
“在我彻底清洗完足肢种的地盘前,我希望开启同闪纹种以及鳌种的正式和谈。”
“我需要你以灰翅族群亚王虫、同盟者的身份,同我、同我的族群站在一起。”
清理过程算不上快。
核心种花了比预计更久的时间才得以返航。如果不是克里曼发来的信息简短描述了格拉的现状,他可能会更多耽搁几天。
对足肢种核心栖息地进行清剿的期间,太多事情都如同荒诞剧那样,被从充满阴影的角落中被连根扯起、暴露在日光下。
战争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困难开始于管理和统治。
灰翅其实很缺虫,连续的征战让这个族群需要尽快进入休养阶段,如何分配有限的虫手成了一大难题。
好消息是,足肢种比他们减员更多。
白皇帝时期,马普兹科学院曾经使用过特殊的审讯手段。
他们以缸中大脑的形式对待反对者,剥离肉/体之后对仅剩的脑进行无止境的刺激,毫无保留地加以解析,直到榨取出自己想要的信息为止。
这一做法早已被废弃,其引发的法律及伦理问题曾一度引起轩然大波。
相较之下,虫族就简单得多。
往日所有族群成员的精神,都毫无保留地对王虫敞开,位于族群顶点的虫可以获取自己想要的一切消息。即便有成员死去,其他虫子也会收集死者的头颅,让那离群的意识在死后一并回归大群。
这一做法和马普兹科学院的手段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区别只在于主动与被动。
然而在王虫消失的当下,核心种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挖掘清点大屠杀的线索,然后批量处理掉证据确凿的相关虫,并把剩余的两颗核心星球彻底犁耕一遍。
还有一大部分存在暧昧疑点的足肢种等待进一步筛查,它们因为浸透亚王虫巢穴的鲜血而陷入歇斯底里的恐惧。
一支核心基因族群的覆灭,会衍生出太多问题。
“整理出剩余资料。”
卷刃的冷兵器和被摁到碎裂的扳机如同某种命运的回响,曾经的人类也曾以同样残酷的手法斩下王虫的头颅,他的人生仿佛总是循环播放。
暴力催生恐惧,恐惧引发服从,新的秩序与政权的诞生往往伴随着死亡与杀戮,任何一寸奠定基石的土地之下都流着敌我双方的血。
但是步入和平之后,每一个生命又全都仿佛自发地学会了披上道德的外衣。
“我不会容忍凭空捏造的虚假证据。”
金棕色的眼睛看向差一点陷入狂欢的灰翅成员,把所有跃跃欲试的虫扯回循规蹈矩的高岸。
无所制约的权力是恐怖的,可以轻易将一切引导向毁灭。身处于虫群中时,道德的束缚便变得尤为薄弱,一切不合理的做法皆尽有资格获得宽宥与赞美。
构成其真正内核的无情部分,正以冷淡的目光审视着死亡。
“但也不允许漏过任何一只涉事者。”
这是之前一个小循环里发生的事,也是核心种没有告诉刚苏醒的伴侣的事。
暂时失去读取能力的格拉,还没有察觉对方身上的疲惫从何而来。洗掉所有血液气味的雌虫笑着,抱住那只于慵懒中舒展身体的白色虫子,挠一挠那对柔软的翅翼,编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
仿佛血腥与死亡的部分从不存在那样。
年幼的小雄虫已经蜷缩在一堆小毯子中睡着了。
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虫相当容易感到困倦,时常精神不济,无法长时间地集中注意力。
格拉搂着比自己更小更柔软的幼年期虫,轻轻地拍一拍睡得不是很安稳的小崽子。这一次,他黑色的伴侣坐在一旁,没有手欠地调笑,也没有再黏黏糊糊地靠过来。
再度抬头时,白化种注视着灰翅族群的亚王虫,语调温和而平稳。
“我明白了。”
格拉说。
当亚王虫提及虫崽的抚育者,同时隐晦地提及安贡所发生的大量死亡,他将小雄虫抱在怀里,不让浅睡的一方因所有血腥的故事而惊醒。
幼虫的梦里可以有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甜甜蜜露的味道,被摸摸脑袋的温柔的味道;而不是血液的味道、尸体焚烧的味道,以及暴力和性粘腻恶心的味道。
“关于阔翅种和足肢种剩余成员的安置,请和我具体说一说详细的情况。”
格拉坦然地回应,并在萨克帝沉默不语时,先一步向后靠进伴侣的怀抱。他感受到核心种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抬手将他环绕在臂弯中。
“除此之外……”
他的话语略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做出什么决定那样。
“有一份刚刚整理完的文件,我需要同你们讨论。”
“以大信息现有管理者的身份。”
格拉感到有些紧张,窒息般的沉重弥漫在他的身体中,令他想要轻微地颤抖。
但与此同时,争夺的天性崭露头角,即便是最与世无争的雄虫也必须遵循这一原则,本能之上的道德和本能之下的掠夺欲合二为一,让他涉入未曾踏足之地。
这一刻他想说的和以往那些轻拿轻放、无关痛痒的事情都不同,克拉克是一只太过聪明的虫,即便态度较一般雌虫而言更为宽和,无法阅读其情绪的格拉也拿不准对方会做出何种反应。
或许信息巢使用者的身份还不足以成为足够的筹码。
他想插足新秩序的基石。
雄虫很少有机会大声发言,雄虫无法坐在谈判桌上,雄虫是无价值的。
他像个不知轻重的傻瓜,试着拉出一把椅子,强行挤进自己所未知的领域。
下一秒,格拉感到萨克帝握住了他的手。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牵着他,沉默而无声。
就像那只手曾经将他拎下劫掠船、领着他走进卡塔的巢穴为他寻找辅导员那样。
格拉回握住对方。
他的颤抖停息下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鳌种和闪纹种发来会谈邀约的时候,萨克帝正在巢穴中度过睡觉前的快乐时光。
曾经雷打不动的干饭与休眠,现在成为了一种奢饰品。他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挤出一点时间应付自己的生理需求。
原本他想再改一改自己伴侣的那份能源星管理条例,然而格拉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窝里。
“先休息。”
雄虫说,不容抗拒地摁住不听劝的核心种,轻轻将对方仰面推倒。
“你不是机器,你该睡一会,然后吃点东西。”
当他们结束上一场谈话时,克拉克没有什么明确的表示,既未发出任何旁敲侧击的嘲笑,也不曾把整份文件扔在不知天高地厚的雄虫脸上。
“很厉害,罗克珊。”
银灰色的雌虫静静地看过来,脱离战争状态的亚王虫呈现出一种沉静的神情,在迅速浏览完拿到的东西后依然稳定平和:“但是还不足够。”
“我可以看出你的尝试与生疏,你在学着做一些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然而身处真正的世界,你不该把这种青涩暴露在谈判者面前。”
在这件事情上,他自动与萨克帝成为同一阵营,都处于能够决定是否让渡出部分权利的一方。
“你要先赋予自己同等的价值,才有可能身入局中,用对方难以拒绝的筹码作为谈判条件。但是当我们的对话开始,你已然开始胆怯。”
“我甚至可以在这份成品上看到不同虫的修改痕迹,由你所补充的部分太过清晰€€€€就像我,就像大部分核心基因族群的虫族不会在意战败族群的成员是否被当成商品贩卖一样,只有处于弱者地位的一方才会感同身受地与其他弱者共情。”
重新接过睡熟的小虫崽,亚王虫连同毯子将幼虫一并抱起来。
“过早暴露真正的目的,会无限加大商谈的难度,因为我已知晓你所有的目的与筹码。”
“萨也曾和我进行过许多次同样的对话,每一次他最终都得到了自己所渴求的东西,并且不惧怕被我洞悉他所想要的事物是什么€€€€因为在此之前,他已将足够多的利益与呈列于我的面前,大言不惭地对我,对所有当权者开出一个令我们很难拒绝的、富有吸引力的条件。”
灰色的眼眸带着些温柔的情绪,这段时间克拉克身上那种锋芒毕露的激进感在逐渐平息。
“而你会比其他所有虫都更为艰难。因为你自一无所有的境地中来,试图从我的手中分走一杯羹。”
“我明白了。”
白色的虫没有生气,他的性格比大多数雌虫都来得温和,一般也不会采取头铁策略。
“在此之前,请允许我草拟一份关于对足肢种残留雄虫和幼虫的安排方案,在这件事情上我有足够多的经验,并且不会引发幸存者的抗拒和恐慌,比大部分雌性更适合处理相关事宜。”
“现在你开始掌握谈话经验了,”银灰色的雌虫轻声笑起来,他抱着虫崽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