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帝 第156章

“为了避免你产生不必要的错误认知,我需要更正一下你的部分观点。”

所有虫的交谈言辞都显得晦涩谨慎,高等核心基因族群掌握着话语€€€€字面意思的那种,他们对于定义和语言有着独到的阐释权。

“萨是我的同盟者,而并非隶属关系。我与他分担每一片碎裂的鳞甲,每一块剥离的血肉,尊重他的意愿一如尊重我自己。”

“你疯了,克拉克。听听你所谓的同盟者提出的条件吧!”

被气得嘶鸣出声的黑白色纹路的虫差一点站起身来:“他不接受合作,要求闪纹族群接受灰翅的调配€€€€这是什么荒谬的梦话!”

“梦话与谈判条件的区别在于,前者属于天方夜谭,而后者有能力成为现实。”

萨克帝没生气,他金棕色的眼睛直视坐立不安的交谈对象。愈是在谈话中展露出愤怒的一面,愈发代表着对方正处于极大的焦虑之中。

“上一次说这件事情不可能发生的,是阔翅种与足肢种的亚王虫,然后我让他们亲眼看着一切发生。”

对方没说过。

但人类的固有技能之一,就是在没有名人名言的时候,凭空创造一句名人名言出来。

他曾经在做战前动员时忘词,于是随便胡诌了一位旧地名叫扬科洛夫€€来萨维奇€€奥斯托洛夫斯基的军事家,从此只要想不起来引用的是谁的话,就把锅统统扔到这位不存在的扬科洛夫身上。

反正听讲的人只管呱唧呱唧鼓掌,并不会在事后去查注脚。

“这个要求对于我们而言,过于严苛了。”

慢吞吞发出声响的是鳌种,他们的族群沉默寡言,日常埋头搬砖搞建筑,战斗的欲望不如搭房子的欲望强烈。

“您列举的条件一旦实施,意味着鳌种的消亡,我们将无法再以族群的形式存在,只能成为附属品。就我所知,成为附庸的族群下场一般都不太好。”

木讷和棒槌是真的,但说话直击要害也是真的。

青灰色斑纹的虫丝毫不讲究迂回的艺术,有什么说什么。

“我当然并非空口索要无条件的让利,我们所追求的是共赢与存续。”

画饼技能的发动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触发,一旦落实到开空头支票层面,核心种瞬间便回归了自己的舒适区。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又变成了相亲相爱的“我们”,丝滑得完全看不出来他片刻前追着闪纹种猛创的样子。

鳌种是非常美妙的一支族系,萨克帝看向他们亚王虫的眼神里,充斥着喜悦与和善。

他有一个小小的爱好,就是拉着好员工一起创造生产价值。

“大部分虫族的星域仍然落后于常规发展道路,大量的族群成员缺乏最简单的生活保障,我们将本该富饶的星域当作一个贫瘠的村庄来管理,在短暂的繁荣背后没有任何能够正确运行的机构。”

“相信我€€€€”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鳌种散发着钱的光芒,令核心种难得对谈判对象面露微笑。

“我们需要在更长时间的详谈中,加深对彼此的了解,达成进一步的共识。”

从头到尾,整场初步接触花费了半天的时间。

萨克帝半夜从窝里被薅起来,直到黎明前才从加班中得以解放。他喜欢看打工人加班,不喜欢自己加班。

这并非一次正式会谈,更类似于约谈前的试探性对话。

除去最开始气氛太过僵硬之外,闪纹种的亚王虫在接下来的交流中意外地展现了圆滑的一面,不再喜怒形于色地头铁猛冲。

罗克珊显然丝毫没有软化的意思,怀柔政策根本行不通,于是对方飞快地转换了策略。

太过重大的决定与胜利皆不可能一蹴而就,后续有无穷无尽的扯皮正等待着拉锯中的三方。

下一次更为正式的约谈时间敲定后,通讯便被彻底切断,全息影像的身形也在一瞬间全数消失。

黑色的核心种当场岔八在椅子里。

“我不想走路。”

没个正形的雌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牵住了格拉的手,懒散的尾鞭随着笑声一并晃动:“将启明开过来吧,你把我搬回巢穴去。”

“正好吹吹风。”

“我让它停在会议巢穴外面,它飞过来需要一小会,你先等等我。”

难得看见伴侣如此疲惫,还没办法使用精神力的雄虫飞快地站起身,抱着萨克帝贴贴一下。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快乐如常,然后一边设置信息连接器一边往外走。

“好了我喊你。”

结果雄虫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萨克帝便瞬间挺尸般坐起身来,动作之大,令克拉克都忍不住转头看他一眼。

对方那只手扒拉了高位种两下:“快,把闪纹种亚王虫那个罗……罗德兰的通讯代码给我一份。”

浅色的眼睛流露出无语的情绪,银灰的尾巴毫不留情地将悉悉索索的手拍开。

“他叫罗兰德。”

“行行,通讯代码。”

不得不说,这个操作偷感很重,他一边说一边注意听外面的动静。雌虫的听觉和嗅觉敏锐在奇怪的地方帮了大忙。

“我不希望看见你把对方气跑。”

语气毫无波澜的灰翅领导者将频道转给对方的信息连接器,沉静的笑意中带着“敢胡来我就拧掉你的头”的明确讯息。

“你想替罗克珊问一问具体情况,但不是所有事情都必须毫无隐瞒地暴露在伴侣面前。”

“雄虫比我们更为细腻敏感,他们对于情感的需求也更为强烈,太过残酷的事实会给他们造成难以治愈的伤害。”

轻声叹息,克拉克看了一眼敞开的门。

“虽然我们在厮杀中诞生,也将在厮杀中死亡,但大部分虫崽幼时仍旧会渴望来自于亲眷的爱抚€€€€无论他们如何掩饰、如何做出不为所动的样子。”

“我知道。”

没什么笑容的萨克帝不再说话,只是简略地点了点头。

“我会处理。”

于是在雄虫急匆匆地跑进来,呼唤自己的伴侣并表示“我们回去吧”时,核心种一把抱起对方。

“走走走,趁着天还没亮回家睡觉。”

格拉冲克拉克以及克里曼挥了挥手,便不再动弹。

他伏在黑色雌虫的肩上,没有什么精神地贴着对方。

会议结束后,白色的虫试图尽力维持着正常表情,但显而易见地不太成功。

“我来操作。”

自然而然地接过控制权,萨克帝让启明升空。量身定制的驾驶舱实在太过狭小,一度让他产生是否要弄个双人坐席的想法,但最后因为工程量巨大而放弃。

眼下他不想同格拉挤在黑暗的小空间里,于是设定了自动轨迹,获取飞行路径批准后用连接器进行同调控制,自己则抱着雄虫坐在机甲的臂弯间,以一个相当缓慢的速度前行。

最冷的季节已经悄然逝去,黎明前的风十分温和。

“我曾经看过数不清的旧地的故事,也曾目睹过太多接踵而至的离别。”

雄虫依旧蜷缩在他的怀中,当争锋相对的谈判宣告终结,那种虚张声势伪装出来的精神头仿佛一下子被抽空,格拉每次见到他都会喜悦地嗡嗡叫,很少会出现这种没有力气说话的情况。

“一些人认为爱是万能药,足以抚平任何伤痛、填满所有沟壑。”

黎明前的夜空呈现出浓重的墨意,垂落的天幕上连星子都变得遥远而寒冷。

动作相当温柔地摸一摸对方白色的长发,萨克帝没有收到回应,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而另一些人则认为,爱的核心是掠夺,是不平等,是一方向另一方索求一个得不到的回应。”

这下白色的虫动了动。

就像猫崽仔那样,很轻很轻地在萨克帝的臂弯间拱一拱,却始终没有抬头。

“我想这两种说法都没有什么错。”

核心种说,他感受到了肩膀处的湿意。

许多孩子会本能地爱着他们的父母,得不到的事物最终成为了绘本上描述的神奇铜灯和许愿星星,哪怕这份爱令他们羞愧且痛苦。

在被抛弃很久之后,孤零零的虫最终还是失去了自己的族群。

他曾想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也可以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像任何一只健康的核心基因种那样。这样隐秘的、出于私欲的愿望是耻于向他人展露的,所以要被深深地埋起来,埋在一个自己都无法找到的地方。

雄虫连哭声都显得细弱,如同溺水者般无力发出响动,即便用尽全力也没办法很好地传达出去。

但是萨克帝听见了。

强硬有力的翅翼合拢,他将自己哭泣的爱侣藏在怀里,藏在温暖而安全的黑暗中。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它们将人类男性作为模板。”

“大部分学者认为,这是因为男性的身体构造相较于女性而言拥有更多的肌肉质量和肌肉纤维,骨骼结构的差异可以承担更大的负重。”

“虫群选择进化模板的初期,能够大规模接触到的人类群体更是以男性为主€€€€与之交火的边防军中的女性占比过低,不足以成为理想的基因摄取样本。”

“当然,还有少部分研究人员坚信,灵长哺乳类雌性生物的繁殖方式,与虫群的繁殖方式产生了冲突,所以在进化的过程中虫族主动回避了我们认知中的、正常的胎生模式,而采取更为激进、更具有攻击性质的孵化模式。”

“雄虫的诞生顺应了这种需求,它们作为遗传物质的携带者,卵的孕育者,往往会舍弃力量方面的优势,体脂含量亦相对较高,以求最大限度地保护其所携带的虫卵。”

“这种近乎于倒错的社会性关系,大部分人类难以想象也难以理解。”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极具效率的繁殖方式,并且在奇妙的方面伤害到了小部分养尊处优的男性的自尊。他们不能接受同为雄性的一方负责抚育后代,不能接受遗传物质的携带者廉价地张开腿等待插/入,正如他们过度在意自己短小的雄性象征并以此为傲那样,这样大逆不道的社会与生理结构仅仅是存在于现实中,都仿佛对于他们产生了巨大的伤害……”

在前线苦苦挣扎了一年多的高塔鲜花成功升级,嘴和笔都仿佛开了光,说话的嘲讽度更上一层楼,连过去的自己都一并骂进去。

而且相较于曾经弱不禁风、自怜自艾的落魄贵族青年,升级后的撰稿者一个能打十个。年轻人早些时候受到他人的嘲弄,只能关起门来郁郁哭泣,现在却转变为“再说一句老子干死你”的粗暴。

背地里他骂萨克帝骂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脏,所有听过的没没听过的、荒芜星际带的粗口全被收集进笔袋,只为了在吐槽帝国的皇帝时使用。

因为数不清的调回申请全数被拒,后期的鲜花呈现出一种摆烂趋势,差不多将“狗皇帝”几个字符直接挂在脸上。

但也是同一时间,这名肌肉疯长的年轻人,开始以同样疯狂的劲头撰写战争前线相关的系列文章。

从普通群众不甚理解的虫群结构,到边境驻军的日常生活,再到每一场战役,落入尘埃的鲜花源源不断地书写,在纷飞的硝烟间、在肮脏的行军床间、在污垢汗水和血液间、在没有光屏与记录仪的壕沟间,以布片,以炭条,以任何触手可及的工具记录一切。

出身老派世家的青年对语言的把握精准有度,否则他之前的造谣小报也不会流传到萨克帝本人面前,而滚进泥潭的步骤洗刷掉了他身上最后的伤春悲秋与矫揉造作。

于是当优美与粗俗相结合,再混合上一点被激起逆反心理的辛辣滋味,被整理成册的《时间与河流》以一种病毒般的热度席卷了人类宜居星域。

附庸风雅的贵族们看一看那些天鹅般的语句,屏蔽掉低俗不堪的部分,将高雅的情感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以普通人身份生活的大部分民众,则因为过爽的骂人和嘲讽,以及充斥着大量妙语连珠的吐槽而越读越欢乐;身处战争中,又或是自战争中失去亲人的人,落下泪水如同劣质颜料滑过雕像的脸颊。

他们在哭泣中碎裂,没有听众。

终于结束调任、回到宜居星域的鲜花亲身面见萨克帝本人,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辐射病的作用初见端倪,令对面的帝王锋芒毕露的脸颊呈现出一种略微消瘦的线条,金棕色的眼瞳如同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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