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闻秋的睡眠并不好,数次他在夜里听见旁边人的翻身动静后醒来,黑暗里他睁着眼,半晌伸手去拍哥的背。
魏闻秋哑着声:“吵醒你了?”
“没,我自己醒的。”石晏声音也哑:“睡吧哥。”
当家里洗碗池旁的地上再一次传来碗盘破碎声时,石晏从凳子上弹起来跑进厨房,魏闻秋面无血色,连手上破了个口子都没注意到。
这么过去一些日子,某天石晏反常地很晚还没有回家。
平时他两点一线。家,学校,偶尔去趟超市书店都会用手机跟魏闻秋报备,说自己要去哪哪哪,回家迟一些。
今晚小孩没报备,打电话也没人接,后面直接关了机。眼见着天越黑越透,饭凉了热,热了凉。
魏闻秋六点半时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班主任说学校早已锁门,下午时城中路段出事,公交晚了点。
魏闻秋便又在家等了会,半小时过去,门依旧没动静。七点时他终于坐不住了,沉脸抓着钥匙就下了楼。
学校和小区附近跑遍了,连超市和石晏常去的书店魏闻秋也去了趟,没影子。
他又给石晏打了个电话,依旧关机。
魏闻秋边打电话边往家走,怕两人走岔了,石晏万一回家进不了门。
刚准备进小区门,他倒退一步,远远看见街对面过来个人。瘦,穿着身校服,背个书包正过马路。
石晏过马路必须跟着大部队一起,绝不闯红灯,绿灯亮后才心无旁骛地走斑马线。
魏闻秋站在马路对面,吊着的心落下去。他昂头鼓腮,手搭上腰胯,压着怒火深深喘了口气,脸色难看得简直能滴水。
第7章
石晏专心致志过完马路后一抬头,便看见哥站在路边。
他雀跃地加快了脚步,几步走上前。刚要把手里塑料袋递上去,就被男人一把掐住后颈往小区里拉。
“哥,哥、疼——”
魏闻秋不说话,一路将他制住掐着带回了家。
“啪!”钥匙被扔到餐桌上,金属撞击玻璃台面的声音刺耳,石晏鞋朝后缩。
“自己说,去哪了?”楼下楼上都没人,魏闻秋拖了把椅子坐下。凳脚在瓷砖上猛地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看钟,几点了,针指着几呢?”
“对不起…”石晏没见过魏闻秋这个样子,被吓到了。
“我给你的手机呢?掏出来看看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一个都没听见?你耳朵呢?”
“手机没电了——”
“没电还不知道回家?”
“我…”
“你什么你,你当时是怎么答应我的?”魏闻秋不看他了:“不想住就搬走,我操不起这个心。”
“想住,”石晏脑袋顿时一片空白,要解释的话全忘了:“你别生气,我下次不这样了。”
“犯不着。”魏闻秋起身将凉掉的饭菜端走倒掉:“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晚上石晏饿着肚子睡了次卧,魏闻秋把卧室门关得严,没有一点让他进的意思。
他在次卧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从桌上拿晚上带回来的小塑料袋,悄悄进了厨房。
水槽里扔着俩碗和盘子,上面爬着凝结住的油污,石晏挤洗洁精仔细洗干净后擦干,轻手轻脚放回橱柜。
接着蹲下去掏磨东西的杵棍和臼,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洗净,站那磨了好一会。磨完他愣愣地看着煤气灶的开关,人不动。
厨房的白织灯打在背上似乎十分灼人,石晏额角冒出汗,他伸手碰开关,刚搭上去又触电般松手。
他这样不厌其烦又煎熬地尝试着,连主卧门关了又开都没听见,更没发现身后什么时候站了一人。
“出去。”魏闻秋拽着将他拎出厨房,关上门。
石晏没拧开的煤气灶在关了门的厨房“喀喳”一声响,紧接着是火焰燃烧的声音。
“饿了不知道叫我?”不一会魏闻秋端了碗面出来,筷子往碗上一搁:“吃。”
石晏确实很饿,但他来厨房不是为了这事,他转身就往厨房跑,边跑边回头:“哥,哥你先别回去,你等我一下。”
他跑进厨房,窸窸窣窣响了会,端了碗绿得发亮的草泥出来。
“这什么?”
“胳膊给我,哥。”
“你先说这是什么。”
“草药,”石晏的眼睛亮亮的,他昂着脑袋认真道:“同桌爷爷家种的,说是可以治疤痕,敷一段时间就有效果。如果煮了汤喝,对身体也好。”
小孩不知道什么神经不神经,什么基因病不基因病的,也没人跟他说。至今他都以为哥的手不能用是因为这道疤。
魏闻秋低头看了他许久,久到石晏失去了底气,说:“唔…如果你不想就不涂了,我也——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举着碗的手沉下去,他觉得有点失落。
鼻子发酸但忍住没哭,石晏脸通红地朝哥咧嘴笑:“下次我早点回来,你别生我气了。”
魏闻秋没说话。
低头看他,只伸手顺他的背,等脸不那么红了才问:“手是怎么了?”
“草有刺,划到了。”
“给我。”
“只是小口子,”石晏就把那只仍疼着的手递过去,人不自觉往哥身上靠:“只是有一点点疼。”
“是么?”魏闻秋蹲着把瘦瘦的小孩圈进怀里,用指腹轻轻碰那条红印。两人低着头看那道既深且长的疤:“怎么不疼呢。”
这天晚上,魏闻秋蹲着将他抱得很紧。
石晏将下巴抵在哥的肩上,膝盖枕在哥伸过来的鞋面上,他在怀里断断续续地问:“哥,你不快乐,对吗?”
魏闻秋没说话,只是双臂将他越箍越紧,紧到两颗心脏隔着肋骨皮肉砰砰跳动,似乎它们也拥抱在一起。
“你不应该救我的,”他闭上眼睛,那块狰狞的疤像把刀凿在他的心头:“如果你不救我,碗就不会碎,你就不会难过。”
石晏很少这样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他把手从哥肩头拿下来,双手捂面:“那样你就还能做好多事,我也不会缠上你,你也不会那么累。可能是我的问题……”
“停,怎么就你的问题,谁叫你这么说自己了?”魏闻秋一向急躁又坚硬,然而此刻看起来却不一样:“我手跟你没关系,老毛病。压根怪不着你,以后不许再这么想。”
他俯身平视,用少有过的耐心佯装板脸:“怎么就不应该了?我乐意,哥乐意。我乐意你缠我。”
“真的?”石晏有些出乎意料,止住哭泣慢慢放下手,眼睛水汪汪地看他。
“当然了——我骗你做什么?”魏闻秋用指背给他揩泪,跟睡前说故事一样哄:“你看你的名字,石——石头的石,看过路边大石头吧?多少年风吹日晒都不动的,多结实。”
“晏——上头一个日,下头一个安,日安。日日都安定,平安。”
石晏还是看着哥,像是看不够。
“真的?”他愣愣地又问,眼睫毛变成一撮一撮的。好像只会这一句话了。
揩不完,魏闻秋直接用大掌搓他的脸:“当然,多好的寓意,你是个小福娃,以后的日子会很好过。”
“我是吗?”石晏问,眼前由亮转黑再重新见到光明。听魏闻秋又说:“是啊。”
“哥有钱,想吃多少鸡腿咱就能吃多少。但前提是以后你上哪去要跟我说。”
魏闻秋正脸看他,变得很严肃:“你今年12岁了,确实不小,初中生了。”
石晏认真听着。
“但也还不够大。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不能所有人都值得相信。尤其你还这么老实,一拐就拐跑了。”
“我拐不跑,”石晏这才说话:“我只跟着你。”
魏闻秋看他许久:“跟着我,以后可能会很辛苦。”
“不辛苦,我不辛苦。”感到幸福会心慌,石晏认为这是父母突然离世带给自己的影响,殊不知这真正代表着的其实是危机来临前敏锐的隐喻与直觉。
他说得很急很快:“你等等我,我努力长快一点,好不好?”
魏闻秋笑起来:“正常长就行,长快了骨头疼。长,看以后能不能长得比哥还要高。”
石晏抓住魏闻秋的手臂就往脸上蹭:“嗯。”
“拿我胳膊擦鼻涕呢?”
“没。”
“不许哭了,拿纸擦擦去——下次再有这样联系不上的情况我可真生气了啊。”
“哥,”他拖着嗓子把脸贴在疤上磨:“我想哭——”
魏闻秋起身拽了两张纸,用左臂带着小孩脸往这边拉,边擦边说:“赖叽死了。”
卫生纸扔进垃圾桶,哥又揉了他的头发:“那你努力长大,乖乖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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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泥魏闻秋很珍惜地敷了,一段时间后,疤痕真的淡去了点。虽然功能依旧没有恢复,但石晏再看那疤,心里终于好受那么些了。
第二年夏天,魏闻秋在出租屋楼前盘了个店。手使不上力,餐饮五金都做不了,就卖点零食饮料、酱油醋之类的百货日用品。
石晏的行动轨迹自此多了个地方,每天放学后到店里帮哥上货,他长高了些,一箱饮料从底部一掀就到了肩上。
这时魏闻秋除了左臂不方便,其他都尚且正常。
石晏经历了第一次梦遗,第二天蹲卫生间对着水龙头洗内裤,洗得面红耳赤。
哥经过客厅时从门外笑他:“哟长大了。”
石晏把卫生间门一关,不一会鬼鬼祟祟抱去阳台晾起来,先是照常晾在哥的那条旁边。
晾上后他左边看到右边,右边看到左边,然后他慢吞吞把自己的那条小孩内裤扯下来,找根衣服撑子晾远了些。
石晏开始冒胡茬。哥给他买了电动剃须刀,第一次用时他将下额刮了道血口子。
哥笑话他笨,不一会递张创口贴给他,石晏对着镜子左右找不到那个刁钻的角度究竟怎样贴才好。
魏闻秋看见了,一边念叨一边将创口贴抽走:“哎哟喂,真是笨手笨脚——过来,头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