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又慢慢闭上眼睛。彼时的石晏并不能够理解那些情爱,如果有人问他,你爱魏闻秋吗?
他一定会回答“爱”的。他爱哥,爱这只睡着了也要帮他驱赶走噩梦的大手,爱鼻尖里他们气味一致的沐浴液气味。
石晏的爱实在太正常。魏闻秋于他意义非凡,寻常人大概一生里也未必会觅得到这样一段堪称无暇且足够牢固的亲密关系。
但是爱也分许许多多种,情意也并非简单数个字便概括了的。
这个梦叫石晏隐隐感到了混乱。他先是觉得羞耻,冷静下来后又觉得意乱,接下来的日子他花了些许心思琢磨,但什么也没琢磨明白。
只琢磨出来一件事,就是这个梦应该藏在他心里,不能和任何人诉说,包括魏闻秋。
石晏怀着难得的秘密和往常无异地生活,魏闻秋也没心思研究那些。每天守店,看书,和店附近的大爷们扯闲,有时上街买两只烧鸡,石晏说句想吃他就记着了。
夏天不知不觉在蝉鸣和燥意里结束。九月刚入秋没多久,天气开始转凉,石晏忘记那个梦后没多久。
也是在这样微凉的某天上午,连人带行李被打包送去了学校。
事来的毫无原由,石晏整个人发懵,脑袋转冒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甚至心虚地又想起了那个旖旎的梦,心想该不会自己哪天悄悄说梦话啦?
石晏先是表态:“我回自己房间睡了,我不烦你了。”
魏闻秋背着身给他找衣服:“晚了。早晚凉,背心要穿。”
“早饭我自己去拿,你别给我取了哥。”石晏扶着门框挣扎。
“不取你能吃?”魏闻秋把衣服撑子往床上一扔,不和他闹了:“没嫌你烦,别乱想了。去学校三顿都要吃,记没记得?说话。”
石晏瘪嘴就是不回答,站门那愣了会:“这里离学校也没有太远,我只要早起来几分钟就——”
“不是远近的事,”魏闻秋拉上拉链,指了下包:“背上,走了。”
“哥——”
“好好学,有什么给我打电话。”根本不是商量的语气。
石晏闭嘴了。
他默不作声把包背上,头也不回地出门下楼。楼道口有团不知哪里飘来的红色破塑料袋,他心里难得的烦躁,抬腿对着就是一脚。
塑料袋立刻裹在他的鞋头,石晏又狼狈地连甩几下,险些栽倒才终于甩掉。他气冲冲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拾起,捏着去小区垃圾桶。
边走边回头睨了眼,看后面人要跟上了,便牛一样低头朝前冲。
“看车!”后面一声喝。
石晏闻言转身,旁边便堪堪擦过去一辆速度飞快的电动车。
“怎么骑的车?”魏闻秋的骂跟在电动车后边,过来拽他书包上的提手,把人朝里侧拎,教育手里这个:“你要冲去哪?头也不知道抬。”
“我扔垃圾。”石晏的声音像没有棱角的粘土,润,柔,但是没有威慑力,就连发火时旁人也听不出来。
意识到这点后他有些垂头丧气,心想真是气死个人,再也不要回来了。
第二天晚上就回来了。和老师说东西没带齐,申请一晚回家。
石晏从水果店拎了一兜橙子,门打开时,下了两天暴雨的心豁然晴朗。
他很雀跃,想昂脸弯眼睛朝人笑,再说两句黏黏糊糊表达想念的话。
但石晏忍住了。他用力板着脸,将手里那兜东西朝前一举,表明自己现在处于生闷气的阶段,按照从前的流程魏闻秋应该揽过他的肩膀,再给他煮碗面。
结果门居然在面前又关上了。
石晏终于沉不住气,边敲门边喊:“哥!”
没人应。
他改为拍门:“哥——哥!”
拍到手掌疼,他嗷得一嗓子:“魏闻秋!”
门开了。魏闻秋人把着门,脸比他还臭:“你叫我什么?真是反了天了——”
他见缝插针一头就拱了进去,拦都拦不住。
“我跟你说认真的石晏,下次你再这样大晚上跑回来我说不开门就不开门——”
石晏嗯嗯应,一点没往脑子里去。他眼尖,换鞋时看见茶几上摆着瓶开盖的红药水:“你在家干嘛呢哥?”
“我能干什么,我看电视呗。我说话你听见没?”魏闻秋走路有点微不可闻地僵,抬头跟着看了眼:“磕了下,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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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晏注意到了。书包一甩,趿拉着拖鞋,上去就掀人裤脚:“哪儿?腿么,你怎么了呀?”
“别乱扒——停,停!”说话间裤子已经被推了上去。膝盖青紫,破了大块皮,磕哪能磕出这样子?
“摔了,来给你哥擦药。”魏闻秋这才说实话,拉把椅子顺势坐下:“今晚就不赶你了,明天麻溜点坐车回学校,不放假不许回。”
石晏装听不见。他把药瓶拿过来,取了根新的棉签棒,蹲那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取药水,再举着往伤口上涂:“怎么摔成这样呢?你小心点啊。”
“过几天就好了。”
石晏抬头看他一眼,哥眉头皱着,额边全是汗。
“很疼吗?”
“还行。”
他凑上去对着伤口吹,一低头,一截细脖子从衣领下露出来。
“出门不知道把头发抓抓。”魏闻秋看他后脑勺被压趴的头发:“多大了?明年都是大人了。”
“你帮我抓。”石晏蹲不住了,面对着坐在哥的拖鞋上,长长的腿朝前伸展:“哥帮我抓。”
“自己弄。我能帮你抓一辈子吗?”
“那就抓一辈子。”
“哎哟我可不愿意啊,成年了你就该上哪去上哪去,”魏闻秋收腿:“起来,不给坐了。”
“坐会嘛,坐会嘛——”石晏去抱魏闻秋的腿,热腾腾一团缠着人:“我不重,我收着力坐呢。”
“赖叽。”魏闻秋把脚朝上颠了颠。
脚上的石晏就跟着悬空颠了颠:“赖叽赖叽,吃橙子吗哥?”
回校后他总惦记着魏闻秋的那条腿,下晚自习后第一件事是躲厕所里打电话:“你腿好些了吗?”
“好了好了,”魏闻秋在那边这样说:“结痂了。你今天吃什么了?”
天比之前要冷,石晏穿着校服蹲在最里面的隔间里。隔壁哪间传来冲水声,他在水流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压低声音:“早上吃的包子茶叶蛋,中午吃的青椒肉丝盖浇饭,晚上吃的牛肉面。”
“挺好,”魏闻秋问:“你在哪,没回寝室?”
“我在厕所呢,”石晏说:“打完电话我就回。”
石晏不喜欢在寝室打电话,具体原因他也说不清。总之和哥通话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石晏觉得自己需要处于一个足够舒展的状态,旁边最好没有人,这样才不会浪费这几分钟。
“嗯,早点回。”魏闻秋说:“我这两周出门有事,你有什么缺的给楼下张大爷打电话。”
“你去哪?”魏闻秋这些年罕有独自出远门的经历,去哪都把石晏带着。石晏便又问:“什么时候回来呢?”
“有点事呗,回来我给你打电话。”
第10章
石晏不会咄咄逼人地追问,尽管他想知道的依然有很多。
他紧紧攥着贴在耳边的手机,听外边又进来两个人,随即是关门上锁声。
他长大了,大到明年得出门上大学去。平时在外石晏阳光爱笑,有些社恐好脸红,成绩不错心眼好,老师同学都很喜欢他。
但一在魏闻秋面前他就还总跟小孩一样,说话软声软调,赖床撒娇,浑身一根刺也没有,像只柔软的小猫。
石晏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
魏闻秋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他身体的每一寸。从骨骼到毛孔到动脉里无休止奔腾着的血液,从头到脚,好像他们上辈子的日子就是这样相依为命地过。
魏闻秋稳妥,高大,挺拔,足够结实。摸上去像宁村那片宽阔无边的黄土地,永远踏实。石晏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不去依赖这样的一个人。
他只好小声说:“那你早点回来,不然我要很久才能见到你。”
“嗯。”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听话。回去吧。”
石晏开始数着日子过,两周一到,魏闻秋依旧没回来。
他手机没网,两人日常就是打电话,他问魏闻秋:“你啥时候回来呢?”
“干嘛,”魏闻秋说:“事没办完呢,吃什么了今天?”
石晏报菜单一样从早饭报到晚饭,说晚上的馄饨没有肉只有皮,说他下次不去那家吃了。最后问:“那大概什么时候能办完呢?”
“快了吧,”魏闻秋咳了声:“这次月考怎么样?”
“第三,”石晏心不在焉地沮丧:“比第一少了五分。”
“够厉害了,我高中时都考好几次倒数。”魏闻秋在那头说:“要降温了。厚衣服上次带得少,你周六自己回家取,钥匙在你包外头的夹层里。”
“好。”
“给多肉浇浇水。”
“嗯。”
周六周测后石晏便坐公交回家。
客厅电视机柜上的那盆多肉干得没什么生机,他浇了些水,在哥的床上抱着哥的枕头睡了一晚。第二天返校前他脚步一拐,绕去魏闻秋开的那间百货店。
多天未开门,货物和玻璃柜上落了层薄薄的灰,石晏取了抹布浸水拧干,一点点擦干净。
擦着擦着隔壁店的大爷探个头,问:“回来了?”
“嗯。”石晏抬起身:“大爷好。”
“嗳,好。”大爷看着他长大的,人站到门口:“你哥咋样了?”
石晏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觉心上一跳,捏着抹布转过来。
“出院没?”大爷咂嘴:“上次可给我吓得不轻。我说就是出院了都得好好养养,摔得那个结实,我听着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