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惊无险。”狼朔是个练家子,说话时哪怕刻意压着嗓子也是中气十足,“有人要杀他,好在被两位不明人士救下。”
“杀他的是谁,救他的又是谁?”雍盛懒懒揉按太阳穴。
“同在暗中观察的一个探子后来进了左相府。至于救人的……”狼朔面犯难色,“奴才跟丢了。”
“范廷守还是太沉不住气。”雍盛有些嫌弃这个猪队友,微微侧首吩咐怀禄,“告诉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两日旁的无须他操心,只专心笼络些清流,尤其是那些会写诗会填词的文人,越多越好。”
“奴才领命。”怀禄猜不透皇帝想干什么,也不敢多问,这就起身去太医院找李太医传递消息。
暖阁内只剩下狼朔与雍盛。
雍盛照旧询问:“那孩子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狼朔照旧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主子责罚。”
“天下之大,寻个人譬如大海捞针,找不到就慢慢找呗,罚什么?”雍盛仰头望着宫殿的雕花穹顶,看不清脸上表情,“我看起来很像是那种不近人情的资本家吗?”
“臣不敢。”狼朔经常能从皇帝嘴里听到些奇奇怪怪的名词,资本家又是什么?
不过没关系,这不影响他理解皇帝的意思。
“这世上竟然还有你会跟丢的人。”雍盛有点好奇了。
虽然不是责备,但狼朔还是觉得受辱了,拳头暗自攥紧。
“下次若再遇见,臣定会查明白他的底细。”
“不用。”雍盛却眨眨眼,“朕好像已经猜到他是谁的人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反复琢磨,雍盛认为皇后找他谋求合作这件事还是有些不合常
毕竟谢折衣从这件事里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保了裴枫,等于助长了倒谢势力。
没有哪个女儿想扳倒自个儿亲爹。
除非……
除非谢折衣跟那个裴枫有一腿!
脑中刷地闪过一道智慧的白光,雍盛一拍大腿,猛然醒悟!
这绝对是了。
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什么“以裴枫之能,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必能建立起雒原势力”。
话里话外的褒扬维护之意爱慕珍惜之情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好家伙,搁这儿给他试戴绿帽呢?
短短三分钟,雍盛脑补出一场凄美爱情故事,佳人恋慕才子,却囿于门户之见不能修成正果,佳人被选入皇宫成了狗皇帝的女人,才子怀才不遇被狗皇帝拖累眼见就要性命不保,为保全爱人,佳人不惜牺牲色相……
啧,雍盛抹了把脸,深受感动。
好,既然已经入了狗籍,那他就不负众望,努力干些不是人干的事。
“皇上有旨,裴枫攻讦重臣,譬涉乖缪,颠倒黑白,本应严议,念其初衷无恶逆之心,着革职自省,发配原籍!”
公公特有的尖嗓回荡在寒酸破败的小院子里。
“罪臣……领旨。”
裴枫一身粗布短衣,面无悲喜,爬起来接了旨,将明黄圣旨随手搁在破席子上,便回头继续晒书。
传旨的禄公公笑眉圆脸,是在御前当值的,同僚们都称其为“财神爷”,一逮着就上赶着巴结。
裴枫也认得,但不关心。
“依大雍律,官员接旨需着顶戴官服,裴大人如此不修边幅,是大不敬。”怀禄似笑非笑地立在大太阳底下。
“公公若看不顺眼,大可再到皇上跟前参我一本。”裴枫搬书搬得汗流浃背,全然不拿正眼瞧他,“若觉得云州还不算远,再往北还有幽湖,往东还有营城,往西还有西域……”
“大人误会小的。”怀禄帮着搬了一套死沉死沉的古籍,挨近了低声道,“有贵客到访,小的只是想让大人换身好衣裳,免得在贵人面前失了礼数。”
裴枫停下手上动作,狐疑地觑他一眼:“什么贵人?”
怀禄道:“大人什么也不用问,只需随我来。”
“我已丢了官职,你不必再大人长大人短的。”裴枫这么孤傲地说着,手上却还是将翻起的袖管撸下,拢了拢衣襟,“换衣服就不必了,除了官服,我就这两身换洗衣裳,一套洗了挂在那边那根晾衣绳儿上,一套呢,就在身上,寒酸也没法儿,穿着总比光着强,这就走吧。”
怀禄万万没想到此人清贫至此,敛下惊讶,自行从随身包袱里拿出套便服换上,悄悄带着人出了侧门,穿过贡院街,拐进一个偏僻的死胡同。
胡同尽头是座空宅子,怀禄领着裴枫叩响了门。
门打开,绕过照壁,里头院子里种了许多竹子,竹林里停着一顶再普通不过的轿子,没有抬轿的,边儿上却站着两名抱刀护卫。
怀禄领他上前,停在轿边,叩叩两声神色恭敬地敲了敲轿子窗沿。
“爷,人来了。”说着伸手去撩轿帘。
此时裴枫心中一动,已有所感,但当他真的见到轿内的清贵男子时,那种震惊与激越依旧海潮般瞬间袭击并淹没了他,膝盖一软,便直直地跪拜下去:“草民惶恐,叩见圣上!”
第15章
雍盛于轿内轻轻抬了抬手,怀禄便上前将跪伏在地的裴枫扶起,弯腰替他掸去膝上尘泥,笑说:“圣上微服私访,一切从简,你只站着陪他说说话就好,不必拘礼。”
裴枫这会儿还有些迷瞪,只是点头。
点完头抬眼又见圣上正凝眸细看他,登时如芒在背,好不自在:“草民愚钝,不知圣驾亲至,有失远迎。”
雍盛默视他,仿佛今日头一回见到这个刺儿头下属,忽地旋出笑来:“迎不迎的另说,指不定你这会儿在心里怎么骂朕呢。”
裴枫连忙回说:“草民不敢。”
“哦?”雍盛轻轻挑眉,表示不信,“朕刚刚才撤了你的职,你不怨朕?”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早在那日大庆殿犯颜直谏,草民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仅是脱下这身官服,还远远算不上最坏的。”裴枫向来无所顾忌,抬头直视雍盛,双眸恍若淬了火的热刀子,“君为臣纲,君辱臣死,草民即便有怨,怨的也绝非君父。”
怨了,但还没完全怨。
雍盛叹口气:“朕知道你真正怨的是谁,朕亦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怨朕的。你一口一个草民,今君还是君,而臣已非臣,秋荻啊秋荻,难道你已不愿再辅佐朕?还是说,你认为朕之平庸昏聩,实在不配再做你的君父?连你也要弃朕而去了?”
这一句接一句的发问,明明是再轻柔平淡不过的嗓音,却字字是刃,句句见血,直刺得裴枫浑身一震,垂下那颗矜傲的头颅。
“臣,不敢。”
他已大气都不敢出,非是害怕,只是他敏锐地觉察到,眼前的皇帝与他印象中的竟判若两人。
尽管说的是自嘲自贬的话,但那种气度,那种压抑的沉痛与无形的威压,促使裴枫心间猛然升腾起一簇热烈的火苗,他激动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藏在袖子里的手被滚烫的希冀激得颤抖。
“朕听闻你是云州人?”雍盛紧跟着又缓下了声气。
“是。”裴枫如实回答,“臣祖籍云州酌县。”
“云州……”雍盛向后靠在轿厢上,双手交叠置于腹上,又回到平日里懒恹的模样,喃喃道,“云州该是什么样子?朕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此生连京师也未出过,实在肖想不出边陲重镇的模样。”
“京畿繁华,云州苍莽,危城深池,长烟朔风,重峦叠嶂。”裴枫直起腰,深沉的目光投往遥远的天际,“臣幼时曾随先父镇守荥关,腊月里,天晴时,风又紧又烈,刀子一般,裹挟着草场与鲜血的腥气,割得人头面生疼。一下雪,就搓棉扯絮,冰封辕门。夜半城头击柝,账中笳鼓喧喧,战事一起,又翻成烽火黄烟,角声满天……”
他的描述引起雍盛片刻的失神。
“陛下?”直到裴枫唤他,雍盛转眸,漆黑眼瞳深处中泛着常人看不懂的波澜。
裴枫忽觉,他竟从未认真思量过,眼前这副金玉堆铸成的精致皮囊里究竟藏匿了什么。
不只是他,恐怕朝堂上乌泱泱的鱼鱼臣工中,找不出一人曾仔细揣摩过天子圣意。
因为不重要。
天子不过是个象征,在忠臣眼里,他是大雍皇室乃至君权的代名词。在乱党眼里,他是一块遮羞布,仿佛只要有他在,他们再怎么犯上作乱都不算窃国夺政。作为一个象征,他那层身份的存在感那么强,他个人的存在感却那么弱,尤其是当帘后那位的光芒又实在太盛的时候。
当天上有月亮时,无人会在意星星怎么想。
“令尊……裴重山裴将军?”雍盛仿佛不经意间提起。
裴枫眉棱一颤,从纷杂思绪中抽离,他万万没想到雍盛对自己过世了足有七年的父亲还有印象,沉声回答:“正是家父。”
当年戚氏造反一案,牵连无数,血洗朝野,凡与戚家走得近的文臣武将都被弹劾问罪,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
裴重山作为戚铎亲信,自然也不例外,排挤,打压,一贬再贬,直到贬无可贬,客死异乡。
这场政治动乱发生在幼帝继位的那一年,那年雍盛才九岁。
裴枫忽然好奇起来,如今皇帝长大了,他如何看待当年那些早已被盖棺定罪的“乱臣贼子”。
念头一起,心脏突地一下,跳得能弹起五两重的金子。
他攥紧了拳头,直视雍盛。
雍盛也直视着他。
他试探着开口:“陛下……”
“此次贬你重回故里。”雍盛却先一步探身道,“实是朕为掩人耳目,有意为之。秋荻啊,朕有要事相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还望你莫要记恨朕。”
裴枫连忙正色:“陛下折煞卑职,谈何相托?谈何记恨?君有令,臣莫敢不从。”
“朕若想以君威压你,今日何必大费周章地找来?又何必亲自与你说这些交心的话?”他听到少年天子以一种奇异的沉郁的嗓音,一字一顿道,“云州之重,关乎死生,但如此紧要之地朕却插不进手,实是军中无人,处处掣肘。朕此行,不为旁的,惟愿秋荻能重振乃父雄风,有朝一日再替大雍,替朕,戍守边疆!”
裴枫闻言一怔,领悟到皇帝话中真谛的刹那,鼻孔翕张,心潮澎湃,差点站立不住。
皇帝知晓当年的真相,并且他愿意信任他的父亲,此时也愿意信任他!如此,云州裴氏岂非昭雪有日?苍天有眼,若真有那么一天,他裴枫死而无怨!一颗心越缩越紧,又紧又烫,像绞干了的热毛巾,泪水不期然夺眶而出。
是感激,是愧疚。
“君以国士待臣,臣必以国士报之!臣此去纵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撩起衣摆,砰地双膝砸地,万千话语都凝聚在这郑重的三跪九叩大礼之中。
雍盛受了,唤道:“豹舒。”
立于轿子右侧的侍卫随即应道:“属下在。”
“云州路遥道险,你与裴枫同去,紧随左右不可擅离,一路上若出了什么纰漏,朕唯你是问。”
“属下遵旨。”
一切安排妥当,君臣二人又密密商议一阵,裴枫领着豹舒受命而去。
过了许久,那顶轿子仍停在竹林掩映的阴影里,不动分毫,仿佛它连同它的主人,都想在这里呆到地老天荒。
眼看着日头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