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实在无法将幕七从雍盛臂弯里扯出,只得由着雍盛将人一道揽进房。
真是离离原上谱。
缃荷守在门外时心想。
一同守在门外的还有那个人模狗样的恭王。
雍峤细细打量此女,只觉甚是眼熟。
缃荷笑脸相迎,福了一福:“想来王爷是不记得奴婢了。”
“哦?”雍峤挑眉,“本王理应记得你?”
缃荷含笑不语,颊边金钿明灭。
雍峤只当是在烟花之地曾偶然邂逅,便也不放在心上。
不移时,王府总管前来邀雍峤至上房安睡。
雍峤摆摆手,自令手下沏了一壶酽茶来,于屋前石桌上饮茶解酒。
周围照例是站了齐齐整整两排王府亲兵守卫今上,因使命在身,各个眼睛瞪得像夜枭。
缃荷就是想走,也出逃无门,只得腆着脸作陪。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暖阁内一片寂悄悄,昏暗的紫檀大床上,吊着簇新的珠罗纱帐子,帐里氤氲着淡淡的酒气。
睁着眼僵了良久,幕七才动了动手指,欲搬开那条打横压在自己腰上的腿。
然而那条腿像早已提前预知,自行抽离。
压力顿减,幕七舒了一口气,随即上方一片阴影笼罩——
雍盛一个翻身,支肘撑起上半身,凑至眼皮子底下。
“怕你这条小命交代在王炳昌手里,才好歹拉着你同眠。”
为防隔墙有耳,他凑得极近,声音也放得极低。
潮湿的鼻息扑打在眼睫,略哑的气音虽饱浸酒意,却清醒得过分。
幕七盯着他开阖的双唇,略往回收了收下巴,喉间哼了一声,以示自己知道。
雍盛似笑非笑地注视他,双目亮得像两粒极夜寒星。
无声对峙良久,幕七突然像难以忍受般拍拍撑在他耳侧的手臂,示意雍盛拉开距离。
雍盛却好整以暇,一动不动,盈盈一张玉雕似的脸上,被酒意熏染出的红自眼圈儿漫到颧骨。
“你早知晓我是谁,对不对?”
这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搭配一些恰到好处的表情,总是会让人忽视那双眼睛里时不时渗透出的警惕与寒意。
幕七眯起狭长的眸,没有否认。
“今日为何三番两次挺身救朕?”室内只留一盏昏黄纱灯,映出雍盛黑眸里闪动着的点点星芒,“干你们这行的,想来也是无利不起早。你想要什么?官?哑巴恐怕做不得官。财?能与幽蘅院互通款曲,料也不缺这身外之物。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幕七?朕虽贵为一朝天子,但也只是看上去体面,真正能给予你的东西并不多。”
这般单刀直入的询问,带着点自嘲之意,本就是冲着剖心去的。
幕七却薄唇紧抿,眸光沉郁。
那一刻,雍盛知道他不会回答。
雍盛也并不灰心,只是侧过身,支肘撑住头,换了个姿势,也换了个问题:“那,朕不计较你究竟怀揣什么难言之隐接近朕。朕只问你,你是朕的朋友,还是朕的敌人?”
“敌人”二字吐出的瞬间,幕七感受到一阵勃发的寒意。
那是属于帝王的威慑。
他微微一怔,想了想,拉过雍盛随意搁在身侧的左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一个“友”。
最后一笔尚未收尾,雍盛一下子攥紧他的指尖,唇角扬起得意的弧度:“不错,你这个朋友,朕勉强交了。”
幕七被他这一笑晃了眼,只觉指尖皮肉被包裹的一点热意一直烫到心底,一时忘记抽出。
“但是吧,朕交朋友,一向都遵守一个规矩。”雍盛狡黠地眨眨眼,“叫做礼尚往来。”
幕七直觉不妙,刚想挺腰起身,雍盛已趁他一只手被控住,另一只手飞快地扯下他的腰带。
他倏然瞪大了眼睛。
“是吾友就别挣扎,听话。”雍盛耀武扬威地抖落那根玄色腰带,如一只趾高气昂骄傲的小公鸡。
什么规矩云云,写作礼尚往来,读作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幕七不禁莞尔,已猜到他想做什么,认命地闭眼。
雍盛见他不等自己用腰带蒙他眼睛,就先一步闭上眼,倒是惊诧了一把,嘟囔道:“这么信我?”
他当然知道被剥夺视力是什么感受。
那种不安与恐慌,会于无边的黑暗中自内心深处疯狂涌出,无助感淹没神识,迷茫铺天盖地,除非身边的人是极其信任之人。但谁又定然料得准,你信任的人是佛,还是魔?
他一个健全人尚且如此,换作又聋又哑的幕七呢?
他们不过萍水相逢,此时他耳不能闻目不能视,雍盛如欲下毒手,他身手再好又如何?
还不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由此可见,此人对他全然信任,确无歹心。
尽管雍盛自己也不明白,他对自己无理由的信任,从何而来。
试探过后,雍盛彻底放下戒备,却仍坏心眼地将那根腰带覆上幕七的眼。
“这下好,也教你尝尝当瞎子的滋味。”雍盛知他听不见,便躺下了自言自语,“朕亲爱的九皇叔此时定在外头寸步不离地替朕守大门呢,真是感人肺腑。”
他略带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此话不假。你这么能算,是不是也算到我会搬来雍峤这尊大神?怕是不能吧?”
他自问自答起来,也不再使用“朕”这个自称。
“其实我也是赌,赌雍峤不会坐视不因为一旦我在这里遭了老王的毒手,按规矩,这皇位就得顺着传给雍昼,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他手里。他那份暗室之谋处心积虑了少说也有五六年之久,这些年来招兵买马,收拢人心,劳神靡费,怎能眼睁睁看别人摘得胜利果实?所以按顺序,他得先斗倒雍昼和王家,才能接着跟我斗。我要是死早了,对他可太不利了。唉,不过今天我还是失算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头来还是白折腾。你说,这书里原有的剧情是不是真的避不开,要真是这样的话……”
笑
他琐碎地咕哝着,直到睡去。
也就睡了一眨眼的功夫,尚未摸到周公的脚后跟,就有人在耳边喋喋唤。
“圣上,丑时初了。回宫后还得沐浴更衣,再晚就误了朝会时辰了。”
雍盛勉强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细缝,觑见身穿常服的怀禄,先是愣了一瞬,再回首去摸床上,摸了一把空气。
“幕先生与缃荷姑娘已先走了。”怀禄扶起雍盛,欲伺候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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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盛仍闭着眼,抱紧了被子不撒手,用鼻音哼了一声:“王炳昌没拦他?”
“是九王爷亲自将人护送出的府。”怀禄道,“奴才昨夜为免教人瞧出破绽,将圣上的随身玉佩交予王爷后并未与王爷一道前来,直在外头等到三更天,实在忧心如焚,这才叩门进府。进来的时候恰巧撞见二人离开王家,瞧样子,缃荷姑娘似与九王爷是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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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雍盛冷嗤,“幽蘅院的业务倒是做得广。”
说着仍是不动,极不情愿地延挨片刻,才在怀禄一声又一声的催促声中挣扎起身。
时间紧迫,怀禄伺候雍盛更衣净面,再由王炳昌陪同,雍峤领亲兵护卫,乘轿赶往宫
每日四更,天还没亮,在京官员们就得挑灯上朝,各自引马依序排列,分守于宫门两侧,等待诸门开启。
宰执亲王们若到得早,还可在待漏院补眠休息。
宫门一开,雍盛便乘小轿自待漏院后门辗转入宫,而后弃轿登舆,换了脚力好的杂役太监,一路往晏清宫急赶。
皇帝一夜未归,晏清宫上下正人心惶惶,见今上终于转回,个个抚胸舒气,庆幸脑袋又从裤腰带上回到了颈脖子。
“快快快,速将朝服冠冕备齐,香汤预备着没?”怀禄一进门就忙不迭指挥,“还愣着做什么?快伺候圣上沐浴着装,若误了朝会时辰,有你们一顿官司好吃!”
正手忙脚乱,宫人回说:“早都预备好啦,娘娘先一步就过来吩咐了。”
怀禄疑惑:“哪位娘娘?”
“皇后?”
雍盛被一群近侍拥着边走边解除外头御风尘的凉衫,一脚踏进暖阁,就撞见一早便锦衣严妆以待夫君的谢折衣。
第23章
活像是在外风流一夜第二天不幸被老婆抓包的大怨种, 雍盛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捱进去,涎着脸笑:“天色尚未破晓,皇后绝早起身, 可是有什么急事找朕?”
谢折衣本倚案翻阅闲书,闻言放下手中书札,也不问雍盛昨夜去了何处, 行完礼只道:“妾向来少眠,昨日夜间不知何故尤为焦虑惊怖, 故早早便来看望圣上, 为求心安。”
“想来皇后平日里亦有不寐之症,古书上常言此乃思虑过重气血不足所致, 倒要叫太医来好好诊治调理, 毕竟此类心病难医, 早治早好。”雍盛不失殷勤地唤来怀禄,命他即刻传唤太医。
“谢圣上体恤。”谢折衣却婉拒, “只不必劳师动众, 妾观圣上无恙, 病症已自好了。”
听她这般说,雍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挠挠鼻子:“教皇后担惊受怕, 朕之过也。”
谢折衣清浅一笑,施施然走到近前,垂目低声道:“那……莫如就允妾伺候圣上晨沐更衣?”
黎明前的暗夜, 初阳与残月共御穹宇, 然而二者的光辉皆不如这暖阁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亦不如美人展颐时双靥上明灭的艳色花钿,更不如美人于灯下煌熠的眼眸。
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被浓密鸦羽覆了一半, 潋滟眼波自眼尾溢出,秾艳到极致,反透出一股孤高与清冷。
雍盛收回惊艳的目光,略一踟蹰,刚想找个托辞,谢折衣冰冷的手却先一步覆上他的,激得雍盛打了个寒噤。
“圣上不必怕羞,横竖那夜过后……”她说到此处微妙一顿,眸中闪过促狭笑意,“圣上如何,妾都是见过的。”
雍盛咯噔了,一下子接收到谢折衣话外之音,明白过来这是到了该演戏的时候,连忙佯恼道:“谁,谁怕羞了?朕不过,不过是担心累着皇后。”
谢折衣沉稳接茬:“妾怕届时累的是圣上。”
雍盛活活被空气呛住:“……咳。”
来了来了又来了!
这面无表情说骚话的本事究竟是师出何人……!
不行,我一个男人我不能输。
雍盛深吸一口气,在该死的胜负欲刺激下硬着头皮迎难而上:“皇后体谅朕躬,朕心甚慰。只不过,此类事宜也不是回回非得朕出力,多的是有劳皇后的法子,只看皇后愿不愿意随朕一同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