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 就因为他是从太后宫里调派来的,担着个耳目身份,皇帝对他一直就不大亲近, 偶尔还借口甩点脸子拿他作筏子。太后那边呢,一有什么消息递得不及时,也批得他灰头土脸。两下里较劲,弄得他里外不是人。
他自己常年受气,肚子里也有算盘,知道没几个骑墙的能落到个好下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有个计较。只不过太后那头有福安,皇帝跟前又有怀禄,他再怎么讨好卖乖,也越不过这两尊大佛去。
眼下终于等到怀禄坏了事,正是他表现的好时机,岂能再放任怀禄的徒弟骑到他头上来?
这么一合计,忙上前一屁股怼开莲奴,争取道:“爷既然看重奴才,奴才自然是万死不辞。”
雍盛挑眉:“怎么,你又肯了?”
进宝也不傻,笑问:“只是爷也该给奴才透个底儿,您让奴才在寝宫内扮成您的样子蒙头大睡,这么掩人耳目的,是要上哪儿啊?”
“过来。”雍盛也不恼他多问,反故作玄虚地朝他招手。
进宝心中一喜,忙附耳过去,听了,扑哧一笑:“爷这是又诓奴才呢,那杏花坞虽着实偏远了些,但到底是宫里的地界,圣上想去,大大方方的去就是,谁敢拦着?何必这般偷摸着。”
“你不懂。”雍盛啧一声,低声道,“朕是想与宝珠同去。”
“那又有什么打紧……”
进宝刚开口,接收到旁边莲奴一连串的眼神暗示加手势提点,猛地领悟过来——
原来皇帝是想与那顾才人在杏花坞幕天席地……!
万万没想到,圣上身子弱归弱,玩得倒是花。
这倒确实是不能大张旗鼓的事儿。
进宝眼珠子骨碌一转,一咬牙,便动手解起领扣来:“那爷速去速回,这边有奴才照应着,保准儿出不了什么差错。”
“说什么呢!”莲奴拿胳膊肘子杵他,“这哪有速去速回的理儿?”
进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啪地拍一下嘴巴:“害!瞧我这破嘴!该让圣上金枪鏖战三千阵趁兴而去尽兴而归才是!”
雍盛给了一个“你很懂事”的眼神,与他交换了衣裳,领着莲奴悄悄从角门溜了出去。
一路埋头小跑,刚出了射圃,迎面就撞上一队严整仪仗。
“爷,瞧着像是皇后娘娘。”莲奴抻长了脖子观望。
这是禁中御道,宽阔平坦,左右又没有遮挡。雍盛来不及躲,只得放缓脚步,贴着墙根等待歩辇过去,小声嘀咕:“怎么就这么巧,偏偏碰着她?”
“完了爷。”身边莲奴怂得直抖肩。
“怎么?”雍盛恨铁不成钢,抚慰道,“小场面,问题不大,冷静一点。”
“小的也想冷静。”莲奴苦着脸,“但,刚小的跟娘娘对上眼儿了。”
“?”雍盛扭头,狠狠瞪他一眼。
再回头时,皇后的歩辇已停在了跟前。
雍盛心想,真要命。
“方才多吃了两块绿豆糕,须走动一阵消消食。留绿绮跟前伺候着,其余人都先回吧。”
皇后一声令下,她人就下了歩辇。
凤仪宫的宫人素来守规矩,瞬间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雍盛也想浑水摸鱼跟着撤,无奈这腿儿还没迈呢,就被招手叫住——
“那个小黄门。”谢折衣懒懒道,“本宫刚从慈宁宫出来,半路上才发觉鬓边插的一只金篦子遗失了。那是本宫极钟爱之物,你去帮本宫寻来可好?”
好家伙,一上来就祭出慈宁宫这把大杀器,这谁顶得住啊?
雍盛没有任何抵抗就坦然投降,抬头展开轻松笑容,企图蒙混过关:“哟,好巧。”
“急匆匆的往哪儿去啊?”谢折衣自然而然地走近,抬手搭上雍盛小臂,真把他当做内侍使唤了,边往慈宁宫的方向走,边压低了嗓子,上下溜一眼,“这副打扮是?”
对着谢折衣,宝珠又没带在身边,雍盛总不能再编个要去鬼混的谎话,只好含糊其辞:“不去哪里,纯玩儿cosplay。”
“考斯普雷?”谢折衣明艳的面庞微现迷惑。
“就是一种换装游戏,角色扮演,换套衣服立马尝试别样人生。瞧,多新鲜呐。”雍盛装模作样掸掸身上惨绿的太监服,趁势停住。
再往前走几步可真到慈宁宫了!
“圣上总有出人意表处。”谢折衣淡淡一笑,显然不信,眼波流转,“只是一个人玩未免无趣,不如捎带上臣妾?”
不,这不合适。
雍盛微笑的脸上写满拒绝。
谢折衣视若无睹,就地琢磨起来:“让本宫想想扮个什么好……是了,圣上扮个太监,那本宫就扮个女道士,二者都无欲无求的,倒也能凑成一对儿!”
雍盛:“……”
糊弄是糊弄不过去了,谢折衣粘上毛比猴还精,怎会轻易被人忽悠?为了脱身,雍盛不得不选择摊牌:“其实吧,朕是要出宫。”
谢折衣早已猜到,却还要作出吃惊失望伤心的模样,表演十分之富有层次:“圣上此前答应过臣妾,再不独自出宫的,还信誓旦旦说什么没有下回。那般掷地有声,原说都是哄人的,果然骗我,看来圣上嘴里的话,一个字都信不得。”
面对这么强有力的控诉,雍盛确实无法辩驳,苦着脸心想:那我也没想到每回都能被你抓个正着啊。
“君子一诺千金。”正苦思脱身良策,谢折衣转眼又换了副面孔,伸手道,“事已至此,圣上既然违诺,这便付给臣妾一千两吧。”
“?”雍盛大惊,“一,一千两?”
谢折衣理所当然地颔首:“圣上九五之尊,不会连一千两都没有吧?”
确实没有。
面对敲诈,雍盛很是为难,他既不能在自己女人面前说自己没有钱,又想维持住一个帝王起码的尊严。
世上安有两全法?
于是心一横,劈手握住谢折衣的肩。
“虽说朕不差钱。”他轻咳一声,严肃道,“但这账还是得算清楚。”
“谁说朕违诺了?朕哪里是独自出宫?”他咬文嚼字,亡羊补牢,“朕不是还带着皇后你吗?既带上你,朕就不是一个人出宫,既不是一个人,就不算违诺!”
如此这般,为了一千两,雍盛毫无原则地屈服了。
于是他带着他的皇后,坐着狼朔为宫中御马运送干草的辎车,一路颠簸,来到了京都著名青楼——幽蘅院。
谢折衣被搀扶着下了车,优雅地拂去发冠上沾附的草屑,抬眼一望,笑了:“这就是圣上要我扮作男子的原因?”
“毕竟地方有些特殊。”雍盛刮刮鼻子,扯过怀禄捧着的帷帽,简单粗暴地盖他头上。
“这又是做什么?”谢折衣问。
雍盛道:“你长得太过招摇,万一被那些女子缠上就糟了。”
谢折衣默了一瞬,凉凉道:“圣上是怕我到时候抢了你的风头吧。”
“胡说。”雍盛被噎了一下,很是委屈,“我今日来,只为一睹那花魁的模样,见识见识这达官显贵口中的京城第一楼,再无旁的心思。”
“哦,为了看花魁。”谢折衣的话音却越发凉薄,“臣妾还以为您这般煞费苦心地潜出宫,是要做什么天大的正经事。”
“这难道不是正经事?”雍盛睁眼说瞎话不打草稿,“幽蘅院声名在外,自有过人之处,深受百姓喜爱。朕治国理政,大到整饬吏治,小到视察民情了解民风民貌,皆是份内之务。既是政务,哪里不正经?还有,在外,你叫朕……花开就行了。我呢,就叫你谢贤弟,唔,谢这个姓还是太引人注目了,干脆就唤你阿折好了。阿折弟弟,你可要跟好为兄,别走散了。”
说着,握住谢折衣手腕大步往前走。
谢折衣任他信口胡诌,保持缄默。
当然,也可能是气得压根不想说话。
雍盛这也是头一回来青楼,并不熟练。
而幽蘅院也一反影视剧里对青楼的刻板印象,既不青,也非楼,而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庭园。
园中花木亭台、水榭轩阁,应有尽有。
兜兜转转游玩一阵,雍盛停在一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旁,仰望那道引外河之水倒喷的飞瀑,默默在心中划去青楼二字,将其改作京都白金高级会所。
会所的“招待经理”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几位公子来得早,姑娘们都还没装扮上,且要等上一等。若是公子专为哪位相熟的姑娘而来,也可先说与我听,我去催催。”
雍盛听了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我要见花魁李缃荷。”
“哟,那公子今日怕是扑了个空。”那经理笑容不改,“缃荷行首这两日恰恰不在院中。”
“哦?她去了哪里?”雍盛问。
“正逢行首父亲的祭日。”经理回说,“每年这时候她都要出城墓祭,在郊野耽上个两三日。”
这么巧?
雍盛半信半疑,凑近了再问:“那位幕先生呢?也一同去了么?”
经理耷拉着眼皮,颇有八风不动之态:“什么木先生水先生,小人不知公子在说什么。”
雍盛盯着他看了一阵,笑了:“不知就不知吧。除了缃荷,你们这儿还有什么招牌特色?”
这话问得怪,像是进食肆点菜。
经理嘴角抽动:“幽蘅院的姑娘当然是各有各的特色,唱曲儿的,擅舞的,善解人意的,泼辣直爽的,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
“很好。”雍盛使个眼色,莲奴立马奉上一锭金子。
雍盛阔气道:“那小爷我就点两个最会喝酒的!”
旁边一直安安静静当个假人的谢折衣终于沉不住气了,撩开帷纱,竖起食指和中指:“两个?”
“不错。”雍盛阴恻恻地笑,“你一个,我一个。”
“我不要。”谢折衣想也不想地拒绝。
“那不行。”雍盛道,“你不要的话,我俩怎么打赌?”
谢折衣:“打什么赌?”
雍盛:“谁是最后一个喝趴下的,谁就赢。”
谢折衣侧目:“打这个赌有什么意义?”
雍盛:“人生本就没有意义。”
“……”谢折衣盯住他,“你今日是来买醉的?”
雍盛认真道:“我今日是来打败你的。”
谢折衣看着他,忽而双肩抖动,闷闷地笑了起来:“哥哥何必。”
雍盛被他一声哥哥叫得差点丧失斗志,抹把脸,沉痛道:“年轻人,莫要轻敌。”
上辈子,雍盛是很能喝的。
这辈子,囿于体质原因,他尽量不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