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靠宠妻续命 第44章

皇帝饮毕,笙箫齐鸣,教坊奏起《福寿永康宁》的引子。

开了筵,便是舞乐、鼓板、百戏、杂剧,看盏每次举起长袖唱令,就是一轮斟酒。饮一盏,这厢就唱一段,舞一段,那厢就乐一段,祝一段,教坊诸部使出浑身解数轮番献艺,百官绞尽无数脑汁念诗作词说吉利话讨彩头。

六七盏后,雍盛喝下的酒已有点上头,眼神也稍显迷离,看着眼前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场景,恍惚间竟有前世除夕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春节联欢晚会之感。

旁人家每年怎么过除夕他不知道,他家总是很热闹的。父母要招呼一大堆亲戚,妹妹要跟同龄的孩子放烟花守岁,他呢,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春晚。倒也不是因为春晚好看,更不是因为爱看,只是因为……因为什么呢?

不合群。不合时宜。外热内冷。孤僻。

雍盛想起周围人曾对他作出的评价。

可能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呆着,再冷眼旁观别人的热闹。

对很多人而言,融入群体很简单,享受孤独是一件难事。

就像很多人容易对美好的人或事物上瘾,难以彻头彻尾保持清醒。

但对他来说,却是反过来的。

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他天生不会沉迷什么,也不会被什么东西长久吸引,更不会因沉迷而失去理智。对于热闹、繁华、诱惑,他甚至不用花力气去刻意抵制,承认、包容,再微笑着接纳就好,因为他知道,他从来不会被这些东西真的打动,这些东西也从来不会真正改变他。既如此,那他作出强硬的姿态拒绝给谁看呢?又作出癫狂的样子热切给谁看呢?

从来抓不住,何必浪费情绪?

正借着一丝酒意漫无边际地乱想,殿上舞旋色致颂词,引导妙龄舞伎入场。

共约三十人,皆梳仙人髻,服销金银绣鸦霞之色,手执长剑,神飞。一色妆容却非寻常柳眉笑唇,而是剑眉星目,素削挺拔,清丽之余更添飒爽英气,令人耳目一新。

众人皆精神一振,引颈观赏。

依次由弱渐强,笛起,方响起,羯鼓起。

隆隆鼓声中,美人立剑,先徐后疾,连绵不断,破空而刺,一击即返,行如流水,首尾相继,矫若游龙。

众人鼓掌叫好,文人争相赋诗称颂。

正进退回旋,霎时鼓笛全退。

静默两息,一道铮然琵琶声强势催发。只一响,又停。再响,再停。舞伎凝神,背靠背收缩成圈,挺剑朝外。只听琵琶连煞三声,一声高过一声,众人屏气四顾,似置身波诡云谲十面埋伏的战场。紧张中,一连串短促点音安抚住躁动,未等众人透口气,泼雨价琴弦长轮长驱直入,嘈嘈如千军万马冲锋陷阵,奔袭而至!

琵琶放肆大作,舞伎莲步迅移,旋转如飞,手中的剑愈舞愈快,条条剑芒急促狂闪,如雷霆震怒,催花折柳,纵横剑影将整个大殿映作波光粼粼的江面,壮观如斯,使人热血沸腾。

剑愈快,琶音愈盛,夹扫滚奏,隐隐似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声动天地,撼人心旌。在座有从军归来者,被促得激动起身,栗栗奔走,似回到金戈铁马奋身杀敌的阵中。更有那动情者,一口气提起就忘了吐出,直憋得满脸涨红,双目圆睁。

俄而琶音渐弱,幽咽婉转。

箫声复起,佐以胡笳。

舞伎收了凌厉剑势,突然掷剑入云,高触屋檐,再以鞘接剑,展袖半掩面,袅娜慢舞。

嵬嵬磅礴忽成舒徐迂缓,方才冷冽肃穆的杀伐气,转眼间就变作悲戚哀意。

座下不知何人吟唱:“力尽沙场,马革裹尸。白骨蓬蒿,魂死身消。爷娘怨,空悲切!”

雍盛转顾,见是左相,心中莫名一紧。

曲终舞毕,满座岑寂,相顾左右,有失色惊颤者,有无声堕泪者,有怅然若失者,各怀心思。

“啪啪啪”只听帘后传来噼啪掌声,太后不吝夸赞:“谁说女子不如儿郎?这剑舞本是武舞,哀家从前也见过不少女子舞剑,大多柔弱无骨,脂粉气太重,了不得就是拿柄剑依样画个葫芦耍耍把式。今儿这支舞倒是让哀家大大改观,不论力道还是招式,都不输那班小子。来人呐,赏每人银百两绢三十匹。”

“太后要赏,恐怕还得赏一人。”右相凑趣道。“如太后所言,这剑舞确非凡品,但那手琵琶慷慨激昂,技艺高超,却是一等一的天籁。众所周知,琵琶亦分文武,能将一首武琵琶弹得这般出神入化铿锵有力叫人身临其境的,必是一位名士大家。”

“右相精通乐律,能得你青眼,定是个人物。”太后大手一挥,“都赏!请那位琵琶手近前来,好让右相一全爱才之心。”

众舞伎谢恩告退,须臾,一高挑人影持琵琶进殿。

雍盛只听周围一片压抑的倒抽凉气声,抬眸望去,却是一怔。

“太后爱我这手琵琶,却只赏我三十匹绢,恁地小气。”只见那人穿着与那班舞伎一般的鸦霞之服,高高的马尾束发,眉眼明艳,色若桃李,从容行礼道,“不知太后可还满意儿臣为您准备的寿礼?”

“原是你。”太后开怀而笑,“皇后身怀此等绝技,哀家却到今日才知晓,平日里倒叫你藏拙蒙混了去。”

谢折衣不敢当:“儿臣才疏学浅,因赶上太后千秋,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这才奓着胆子献艺,还望母后莫要取笑。”

“何必自谦?”太后实在按捺不住对这个侄女的喜爱,溢赞道,“听听,方才连右相都赞不绝口呢。他可是个扬名已久的风雅人物,哀家夸着不算,他夸着你总该信了。”

“是是是。”王炳昌忙接口,“皇后娘娘琴技卓绝,才貌双全,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份赤诚孝心,太后有福,羡煞臣等。”

左右臣子少不得也顺着恭维两句,太后一时高兴,赏了不少珠宝首饰。

不防范廷守忽有一问:“不知娘娘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微臣竟从未听过?”

谢折衣略一福身,莞尔道:“左相大人未曾听过也属常事,此曲源自本宫因缘际会所得的一本古琴谱,琴谱年代久远,残缺不堪,末了还缺了几页,本宫费了不少心力才勉强狗尾续貂。名字倒是原先就有的,叫作《寒山彻》。”

曲名一出,雍盛默默放下了手中御盏。

大殿上也倏地静了下来,只有几个迟钝的年轻官员还在低声谈笑,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哪里不对,忙忙止了话音,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

只听一直默默吃酒的枢密使忽而起身,数落道:“太后寿诞,大喜的日子,舞些文的应个景儿也就罢了,耍什么剑?弹的那首琵琶虽好,杀伐气却重了些,没的萧瑟凄楚,底色太悲,这般不合时宜,是大不敬!还不快向太后赔罪?”

谢折衣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吓得愣住了,竟杵在殿上不动不言语。

雍盛清咳一声,为其解围:“枢相未免苛责太过,皇后连日来排练辛苦,朕瞧着就连模样也清减了些。您这当父亲的不心疼,朕这做夫君的,可是心疼得紧。”

说着亲自下殿,牵了皇后的手,堂而皇之携人入座,柔声轻哄:“别听你爹爹的,你是无心之失,自幼养在深闺中懂什么朝堂忌讳?太后宽洪海量,想必不会认真恼你。”

群臣素知皇帝平日里不着调的秉性,见他众目睽睽之下作出如此荒唐行径,竟也不觉意外,只是无语失笑。而那帮最难伺候的御史则面色铁青,又碍着太后千秋的颜面不敢发作,只能吹胡子干瞪眼。

他翁婿二人这般维护,太后也不能说什么。

她不言声,但不言声也是一种态度。

沉默的压力无形中绷紧了每个人的心弦,直到太后下令飨宴继续,鼓乐复起,凝滞的气氛才算缓和过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御茶床下,雍盛松开谢折衣的手,随意拈了颗酸杏脯扔进嘴里醒酒。

余光里,谢折衣在身边坐得端庄安静,面沉如水,蹙着眉不知在思索什么。

“在想什么?”琴瑟靡靡中,雍盛冷不丁听到自己压低的嗓音。

他的嘴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竟不受控制地问出心中所想。

问完,雍盛就想找根针把这背主的玩意儿给缝上。

谢折衣似也没想到雍盛会主动攀谈,眸中掠过一丝诧异,展颜笑道:“在想该如何报答圣上的相护之恩。”

雍盛支手撑额,侧首定定地看她。

“看什么?”谢折衣笑容不改。

雍盛冷嗤:“看你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胆才如此有恃无恐。”

第45章

“不知圣上此言何意?”谢折衣垂下眼睑, 唇边弧度未减,“臣妾竟是半个字也听不懂。”

呵,你最好是。

雍盛见她开启了油盐不进的假笑模式, 加上前些时两下里不闻不问的旧账,心里头无名火起,拂袖带倒案上酒樽, 引得酒液立马泼湿外袍,他招来怀禄, 道:“朕有些病酒, 不慎打湿了袍衫。你去母后跟前请示,容朕下去更衣, 片刻就回的。”

怀禄应了一声, 忙去递话儿, 须臾转回:“太后让圣上速去速回,这里万事还得依仗圣上劳神掌看呢。”

“朕晓得。”雍盛颔首。

正要起身, 怀禄伸手来扶, 雍盛阻住他, 俯视道:“折衣陪朕进去吧。”

怀禄并不知皇后名讳,还在疑惑折衣是谁, 只听皇后略显涩哑的嗓音已然响起:“是。”

搀扶着皇帝一径入了后殿, 早有宫人提前预备下更换衣物,雍盛挥退众人,展臂站定。

谢折衣乖觉上前, 沉默着从后解脱玉带, 褪下满是酒气的外袍,因见那件软罗中衣已被汗水打湿,便一并除了去, 绞了温帕子来为其擦身。本也未做他想,只缓缓擦拭时,发现雍盛的皮肤白得过分,不是那种冷色的死白,而是暖暖的,透亮温润的羊脂玉一般的白,又因实在热得狠了,表面浮着雾蒙蒙的淡粉,浸濡在薄汗中,凭空多了一层旖旎意味。

一时看得魔怔,喉骨耸动,识海中便冷不丁冒出这样的绮念:不知将那淡粉揉作深红又是什么样的景象?这样想着,谢折衣默不作声地加重了手下力道。

掌下的身子打了个颤儿,却也不躲闪,一动不动地任其“伺候”。

殊不知,雍盛此刻正咬紧了细白的牙,暗骂不已。

本来毫不设防张开着的毛孔陡遇温水,时不时再被那凉丝丝的手若即若离地触碰一下,滋味已是难捱,这会儿那人又突然发疯使劲,看架势,直要搓破他一层油皮。而身上燥热也并未因擦洗减退分毫,反而愈烧愈烈,除了热,另多出一份火辣辣的疼,他忍了片刻,终是忍无可忍,有些着恼地攥住那只趁机打击报复的手,将人从身后拽至跟前,质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谢折衣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不卑不亢地回答:“圣上喜洁,又出了这许多汗,擦个身,祛除了潮湿黏腻,岂不好受些?”

“替朕擦身?”雍盛气不打一处来,“朕瞧着你是想活剐了朕这一身皮!”

“原是圣上受不住。”谢折衣眼皮也不抬一下,软话硬说,“臣妾往前也没干过这营生,手底下不知轻重也是有的,还请圣上宽宥则个。”

被这么软绵绵地顶了回来,雍盛从鼻子里不满地哼了一声,倒也不认真计较。相对沉默一阵,他将人拉近,盯紧了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尽量好声好气地道:“朕刚也不是问这个,是问你,今儿为何谈那首琵琶曲?那曲子又为何偏叫《寒山彻》?难道你真不知道寒山是什么地方?”

“妾愚昧。”谢折衣垂首,语气平淡得如一泓秋池,“还望圣上不吝赐教。”

“还需要朕教你么?你煞费苦心唱这一出戏,不就是为了戳太后的肺管子好试探她的反应?”雍盛这下真恼了,撂了她的手,抽过帕子自己拭汗,“但你此举得罪的可不仅仅是太后,方才你也瞧见了,人人噤若寒蝉,闻寒山而色变。朕亦不妨直言,其中最为不安的就是你父亲。个中是非曲直,晦暗艰深,不论皇后什么心思,想干些什么样的大事业,实不宜因此事树敌太多,朕劝你,趁早绝了这念头。”

“念头?”谢折衣唇边终于勾起一丝真实的冷笑,“圣上倒是敞开了说说,我有什么念头?”

雍盛动作一滞,再转身时,面上已殊无笑意,帝王身上那种特有的冷峻与傲岸浮出水面:“你无非想借当年济北王造反谢衡寒山勤王一役来做文章。”

谢折衣笑起来,笑声中也有种阴冷蔓延开:“勤王护驾乃不世奇功,谢衡为何不安?”

雍盛似笑非笑:“因他问心有愧!”

谢折衣眯起狭眸,步步紧逼:“他有愧于谁?”

“他愧对……”

一个“戚”字将欲脱口而出,雍盛猛地察觉到什么,止了话音,抬头细细打量谢折衣神色,若有所思地拣了架上干净的中衣换上,自己系好衣带,再开口时又恢复了平日声气:“此事不祥,沾染不得,朕是与你推心置腹才出言规劝,言尽于此,你听也好,不听也罢。只是提前说好,届时你若一意孤行,触了不该触的逆鳞,莫要做朕的指望,朕也爱莫能助。”

“可笑,我何曾做过你的指望。”谢折衣睃了他一样,帮他穿好外袍,拿起玉带,从腰后为他围上。

因束得紧了些,又惹得雍盛不快,发作道:“这会子怕不是又存了干脆勒死朕的心!”

谢折衣啼笑皆非,只觉得他无理取闹,默默往后移了一个革带扣,淡淡道:“弑君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臣妾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朕瞧你敢得很,想一出是一出,高兴了就贴上来亲亲抱抱,赶也赶不走,不高兴了就躲起来,成日价不见人影。”雍盛憋了许久,一时牵出个话引子,就不管不顾地发泄出来,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愤然的语气中裹挟了几分委屈和失意,也没发觉腰后束带的手猛地顿住,兀自阴阳怪气着,“是,你不曾做过朕的指望,你多能耐啊,一身好本事,赛得龙舟弹得琵琶还会编舞呢,妥妥儿的全才大女主,干什么不能成?朕呢,只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提线木偶罢了,当然入不了您的法眼……唔?”

正痛快说着,腰间那双手不知怎地用了个巧劲儿,轻轻一拨就迫得他转过身来。

鼻尖传来幽馥沉檀香,翕张的嘴唇贴上凉凉的皮肤,狠命压实了。

“唔?唔唔唔!唔!”雍盛皱眉,瞪起眼睛——谢折衣竟敢直接捂嘴!

简直大逆不道!

他抬手就要扯开。

但手指刚刚揪住对方袖子,还未使力,谢折衣就低头欺身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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