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这就是他不论掩饰得多好都与这悲惨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因。
他改变不了诸如此类深植于谢氏之流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他们操弄权术并引以为豪,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礼仪忠孝,身体力行的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公义正道,不过是互相攻讦的工具,什么仁爱孝悌,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奴役下民。
从前他还妄想能行教化感召之法,如今他倦了,他能做的,只是送这些罔顾廉耻与善恶的渣滓下黄泉。
“谢氏哪里来的脸面,竟敢与戚氏相提并论?说出去,恐怕要贻笑大方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理袖起身。
太后叹息:“哀家老了,不想再待在这宫里,圣上为哀家选个好去处吧。”
雍盛的身形微顿,问:“你想去哪里?”
“城外的醴泉寺就很不错。”她阖目道。
“好。何时启程?”
“今儿天色不早了,明日吧。”
雍盛点了点头。
临走前,太后背对着他,唤他:“盛儿,哀家虽罪孽深重,手上人命无数,但并未残害过你的生母,只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总也是哀家的错处。因感念她当年拼死相护的恩情,哀家亦数度护过你。对你而言,哀家自然算不得是个好母亲,但哀家仍希望,你不要记恨哀家。”
雍盛望着门外清寂的石榴树,那一刻,脑中掠过许多虚影,他看见了,却抓不住。
他想,这静默堂皇的宫城,扭曲并埋葬了太多柔软与温情。
“恕儿臣明日不能送行。”他淡淡道,“外边儿天寒地冻,母后早起记得添衣。”
“你也好生照料自己。”太后嘱咐。
“侯爷,喝药。”
威远侯府,绛萼推门入内,捧来已煎好并晾得温热的汤药。
修狭的手伸来,张开五指扣住碗沿,因方才浸泡过药浴,指尖仍是热水烘出的粉色。
那药甚苦,手的主人却一饮而尽,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绛萼收拾了空碗,转回来正要执篦替他梳发,却被拦下。
“先将窗子敞开来,再焚些四弃香。”
绛萼迟疑:“可外头风大,开了窗怕又招了寒气,公子刚……”
戚寒野打断她:“这屋子里的药味太重,熏得我头疼。”
那么苦的药都能一口气直接往肚子里倒,您还怕残余的这点药香?
绛萼将信将疑地将窗子启开一条缝儿,捧来香炉时,又被特意叮嘱一句,需将香料给的足足的,好燃得重些。
绛萼记得公子从前焚香喜淡不喜浓,不知何时竟改了脾性。
她一面暗自纳罕,一面照做。
等屋内清苦的药味散了个干净,侯府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因主人的提前吩咐,那轿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宅,直抵厢房门前。
侯府家奴们的注目下,一众便衣侍卫依次排开,俊朗的绿衣侍者打开轿帘,轿子里钻出一位清贵人物,头束玉冠,脚蹬云履,身上的墨色鹤氅罩着清新淡雅的缥色袍服,袖边袍摆绣着云龙,他的气质很独特,孤洁内敛之余透着股矜傲劲儿,如空谷里独绽的幽兰,叫人过目不忘。
只见他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像进了自家庭院般信步逛了一圈,边逛边点评,这里景致太繁,那里虽古朴却少了丝雅意,这里的几根竹子丑得很,那里亭子上题的字韵味全无,颐指气使之余,时不时还叫添补些物件,要一旁的随从尽数记下,交于侯府主管置办。
一众家奴不明就里,敢怒不敢言。
粗略逛完了,此人方背起手,顶着许多偷摸打量的视线不疾不徐地往卧房寻人。
那趾高气扬的模样,活像某些撒尿圈地盘的小动物。
一进门,便见侯府主人抱臂倚在窗边,噙着笑看他,出口就是揶揄:“圣上劳累巡视完下情,可还满意?”
“差强人意吧。”雍盛掸了掸两袖上莫须有的灰尘,又审视了一番房内摆设,挑拣道,“就是太素太静了些,赶明儿把宝爷送来,给这宅子添些热闹劲儿。”
“可饶了我。”戚寒野婉拒,“那鸟啰唣得很,养得又刁,圣上还是自个儿供着吧。”
“当年要不是你,它也活不下来,你我就是它的再生父母,这么多年来你对孩子不闻不问也就算了,怎么能一点感情都没有?”雍盛气哼哼走过去,啪一声合上窗,“大冬天吹风,越吹越懵,再给吹发病了,一命呜呼,我们宝爷岂不是要年幼失怙?”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戚寒野以一种“莫名其妙,理解不了,但出于涵养不便发作”的眼神觑着他,心中暗暗思忖,只离了不过短短半日,圣上又受了什么刺激?
“嗯?这味道……可是四弃香?”
好在雍盛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房中的香气吸引,他暂且丢了年幼失怙的宝爷,围着那莲花香炉转了一圈,又莫名开心起来,转回到跟前叉起腰,喜气洋洋,“咳,如此扫榻焚香费尽心机,倒像是早料到会有贵客莅临,老实交代,你从何得知朕会前来?可是派了暗哨监视朕?”
“那倒没有。”
“真没有?”
“圣上若非要臣给个解释,臣也只能归咎为,心有灵犀?”
戚寒野走过去,托起他冰冷的手,合在一处拢在掌心,揉搓着捂热:“这么晚了,又这般冷,宫门即刻就要下钥,还出来做什么?”
“怎么,不想朕来?好,朕这就走。”雍盛作势抽手。
“别。”戚寒野将人锁进怀里,“我只是心疼你来回跑这一趟。见着你,你不知我心里有多欢喜。”
雍盛板着脸:“你要是不使坏,肯乖乖待在宫里,朕也不必来回跑。”
“还在生我的气?”戚寒野低头,托着下巴将他负气的脸转回来,“如今我大小是个陛下亲封的侯爷,一朝失踪,音讯全无,并非小事,我被你藏在宫中的消息迟早会传开来,到时若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加以利用,我怕你陷入两难的境地。”
戚寒野担心什么,雍盛心知肚明。
他沉默须臾,倏地抬脸,目光灼灼道:“朕要再娶你一次。”
第113章
“……嗯?”
戚寒野眨了眨眼, 鼻音里带出几分懵怔。
“朕思来想去,木已成舟,怎么着还是得给你一个名分。”
“名分?”
“不错!”雍盛郑重其事地道, “虽说我朝有史以来从未出现过男皇后,但树挪死人挪活,朕这就去逼……啊不, 朕这就去与吴卿商讨,看礼部能不能适当地捏造……唔, 沿用, 沿用些旧章成俗,适当的推陈出新, 让朕开创一下先河。”
男……皇后?
“圣上。”戚寒野脱口阻拦, “此事过于惊世骇俗, 恐怕无例可援。”
“无妨,无妨, 还有钦天监呢。”雍盛倒是颇为乐观, 微笑道, “叫钦天监的神棍给朕批个克妻的命,此事不难, 有谢折衣殒命在先, 活生生的例子,很能叫人信服。再搭配些以乾代坤拱卫帝星的奇异天象,杜撰些危言耸听的谶言, 不娶男皇后则社稷不稳, 国家危亡,朕不得不舍小我成大家退而求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此大肆渲染一番, 不愁不水到渠成。”
“……”戚寒野盯着他,开始思索他说的究竟是玩笑话还是真有此意,虽仍端着笑眯眯的模样不变,眸中多了几分试探,“此非儿戏,纵勉力办成,或落下个肇始劣端助启邪风的恶名,还需从长计议……”
听他话里透出三分推辞七分敷衍,雍盛眼瞳一转,凌厉的视线登时飞刀般射来:“怎么?朕以山河相聘,连同一颗真心,你竟不愿意?”
戚寒野眼角一抽,冥冥中有种直觉,此时他若敢说声不愿,以后就再难哄好这冤家了。
可真让他点头答应当这男皇后,又颇觉荒唐。
左右为难之际,只能装聋作哑,趁雍盛不注意,低头吻住他,鼻尖讨好地蹭了蹭。
雍盛焉能不知他这是在回避?
还特意使些投怀送抱的小伎俩来使人麻痹。
当真狡猾!
他磨了磨牙,想偏头躲过,却被一双大手死死掌住脖颈与下颌。
伸手去推,使半天劲也撼动不了身前的胸膛分毫。
与此同时,咚咚咚——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透过胸腔,热烈地鼓噪着耳膜,震得人心神恍惚。
雍盛恼他这般轻易就拿捏了自己,于辗转间隙发泄似地咬了一口。
戚寒野嘶了一声。
力道稍卸,雍盛挣脱出来,抬眸,见他下唇虽未见血,却有好深一道牙印,旋即拍手大笑:“叫你滥施美人计,可有好果子吃?”
戚寒野舔了舔唇上痛处,见他被按着亲得满脸通红,还要见缝插针逞口舌之快,实在是嚣张得可爱,便顺着他的话揶揄:“圣上这枚果子,鲜美可口,若略施小计就能尝到,区区美人计而已,臣不介意多多施展。”
雍盛不经撩,三言两语就臊得五脊六兽,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以前怎么没发现你……”
“我?”
“这般……”
“哪般?”
“厚颜无耻!”
戚寒野眯眸,往前一步,非常坦诚地道:“臣还有更厚颜无耻的手段,圣上想试试吗?”
回想昨夜,雍盛当真是有些怵他,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再往前。
再后退。
直到后腰抵上书案案沿,退无可退,方停止了拉锯。
他来之前,戚寒野应是刚沐浴过,发丝潮气未褪,隐隐散发出幽沉的檀香。原本一丝不苟穿着的绛纱袍在方才亲吻时因拉扯而散乱,露出一线光洁的胸膛。
看进去,视线能直接滑入腰腹,朦胧中可窥耻骨轮廓。
雍盛别开眼,喉结耸动:“警告你啊,别再过来了,离朕远点。”
闻言,戚寒野果真停下,稍顿片刻,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因为雍盛出自本能的抵触看起来很真实,让他有了些许困惑。
难道……是对昨夜之事后悔了?
还是,对他昨晚的表现不满意,从而生了厌恶之心?
“阿盛……”因为完全揣摩不透圣意,戚寒野便俯身凑近了,想仔细观察对方脸上的神情。
雍盛哪知他腹中百转千回患得患失,一听他这般唤自己,就浑身过电似地一激灵,一把将人推开,捂住耳朵。
戚寒野冷不防被他推得踉跄,差点没稳住身形,一张俊脸罕见地空白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