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净后,戚寒野伺候他更衣,然后将他抱至窗前矮榻上摆放妥当,并塞给他一本他平日里惯爱看的市井话本,仔仔细细安排好,自去焚香煮茶。
再归来时,那人已经打起了盹,单手支额,嘴巴微张,头一点一点。
窗外风日晴和,余霞成绮。
屋内佳人在侧,岁月静好。
戚寒野不禁卷唇,欺身轻轻抽走他手中话本,托着脑袋将人慢慢安置枕上。
雍盛动了动,下意识调整睡姿往旁边蹭了蹭,留出空位。
戚寒野顺势躺下,曲臂为枕,侧身瞧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雍盛阖着眸子揶揄:“脸皮都要被你给盯穿了。”
戚寒野凑过去,在他脸上无比响亮地亲了一口:“眼下不早不晚的,若是贪眠,夜间定又失寐,第二日上朝浑浑噩噩,御史台恐怕又放你不过。”
雍盛双手摸过去环住他的腰,哼了一声:“朕岂会受他们拿捏?”
“哦?圣上何时这般硬气了?”
“朕硬不硬气,找个良辰吉日,你也可以试试。”
“时至今日,还不死心?”
“废话,朕乃一国之君,哪有久居人下的道理?”
“圣上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嫌微臣伺候得还不够尽心?”
边斗嘴,戚寒野边捏捏他的脸蛋,揉揉他的耳朵,一副不把他彻底闹醒不罢休的架势。
雍盛不耐骚扰背过身去,他又摸到两胁下乱挠。
雍盛怕痒,边躲边笑,抽出软枕就劈头盖脸打起来:“朕这般困乏都是因为谁?叫你折腾朕,叫你折腾!真不知究竟是你伺候朕,还是朕伺候你!”
戚寒野结结实实挨了几下,还撞倒了榻边御赐的天蓝釉梅瓶,生怕损了物件,好歹夺了枕头缴了械,将人制住,软声讨饶:“臣错了,臣再不敢了。”
这话听着耳熟。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戚寒野:“……”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雍盛看透了,看在自己也享受了的份儿上,不闹了,屈腿起身,捞过榻边的茶壶,润完嗓,问:“你今日出府干什么去了?”
“四处闲逛。”戚寒野道。
“哦。”雍盛回身侧眸,“那一路上可碰上什么有趣见闻?”
“见闻倒是有,但未必有趣。”戚寒野回,“圣上今日前来,想必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雍盛放回茶壶,叹了口气:“如今你的身份人尽皆知了,对你可有不便之处?”
“圣上先该关心幕后之人想拿臣做什么文章。”戚寒野提醒。
“无非是借你笼络戚氏旧部。”
“那他最该先拉拢的,应是微臣才对。”
雍盛盯向他:“怎么,他没来过?”
第116章
“莫说活人, 我这侯府里哪怕是飞进一只麻雀,被金羽卫瞧见了,也得即刻上报天听。所以什么见没见过, 圣上还是莫要说笑。”
“哪里就有你说得那般夸张,朕派人盯着,并非为了监视, 只是好奇你每日里都在做些什么,身子可好?寒症可又发作?胃口如何?再说了, 你这偌大的侯府, 连个正经护卫也没有,万一哪天闯进什么歹人可怎么办?朕把最精锐的金羽卫调来给你看家护院, 想时刻护你周全, 到了你嘴里, 就别有用心起来了。”
一番狡辩,掷地有声, 把戚寒野都给干沉默了。
“陛下。”戚寒野无奈提醒, “这府里随手拎出一个扫地的小厮, 十个歹徒都未必能近他的身。”
“这般厉害?”雍盛咋舌,但仍据理力争, “那不是,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么?”
“这个万一……”戚寒野拖长了调子调侃,“莫不是怕万一哪天,臣又不告而别吧?”
“……”
又被看穿了。
雍盛摸摸鼻子, 大袖一挥以退为进, “算了算了,你要实在不喜金羽卫在暗处守望,朕撤了就是。”
“还是留着吧。”戚寒野挽留道, “他们若不在,你一日必来好几趟,时日一长,纸包不住火,怕是真要闹出什么笑话来。”
“笑话?”雍盛觉得这词儿刺耳,皱起眉,“你是觉得你对朕而言是个笑话,还是觉得咱俩的关系是个笑话?”
戚寒野一噎,心知不慎触了雍盛逆鳞,收了轻浮神色,不动声色地去拉他的手:“阿盛,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朕不知道。”雍盛甩开他,“朕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阿盛……”
“有话就直说,少黏黏糊糊地唤朕。”
雍盛的语气重了些,他是多年的帝王,自有那股子气度威严,平日里收着时自然能与你嬉笑怒骂打闹戏耍,一旦他不想收着了,随意一句呵斥,就能教人心惊胆寒。
所谓伴君如伴虎,即是如此。
戚寒野避其锋芒,不言声了,垂下眼,长长的睫毛覆住大半瞳眸,扑簌簌抖动,一副可怜样子。
雍盛心头又是气,又是湿软,他并不想戚寒野惧他畏他,也知道对方多半是在演,但仍是控制不住一阵心慌,凑上去恶狠狠地咬了他下唇一口,控诉道:“你回回都这样,明明是你口不择言,有错在先,到头来倒像是朕无理取闹。”
戚寒野被亲了,得逞了,弯起眼睛搂他入怀,亲昵地挨蹭,蹭了又蹭,猫儿似的。
雍盛还在叽叽咕咕,喋喋不休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戚寒野只当听不见,拖人下榻,为其更衣束发,准备点心,笑容满面地忙进忙出。
世间人与人相处,大抵都讲究个一物降一物,哪怕对方是一国之君,阴晴不定,时日一长,也照样被吃透了脾性。
这一过程就如盲人摸象,一天摸一点,摸到顺滑处就多摸摸,摸到扎手处就退回去,默默记在心里,下次就绕着摸,渐渐地总能拼凑出大象的全貌来——
雍盛其人,拨开外头诸多伪装面具,芯子其实敏感强势,凡他在意之人,若不能做到时刻放在眼皮子底下,必得追踪其一举一动,大到往来交际,小到起居日常,皆需了若指掌。偶有手眼不至处,便要旁敲侧击,寻东问西,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会多生猜忌,变得患得患失,焦躁不安。
这点就连雍盛自己都从未察觉。
对此,戚寒野时常暗中分析,思来想去,多半是雍盛从小受人摆布,看似拥有天下,可实际上真正属于他的人或物却少得可怜之故。
而这少之又少的所有物里,还有许多是他一旦表露出喜爱之后,就会被无情剥夺的。
一次次艰难地得到,再一次次痛苦地失去后,由此催生深化了执念,以至如今,一旦他认定了某人某物,便会围绕该人该物形成极端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就像,护食的犬。
因为真切地饿过,才会对到嘴的食物宁死不松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雍盛今日种种形迹已露偏执苗头,而这,似乎亦少不了自己曾在其中的添砖加瓦。
若他当年从未离开……
天色渐晚,室内光线暗了下来。
“阿盛,你喜欢当这皇帝么?”他于昏暗中忽然发问。
怀中的人沉默着,应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会儿才回道:“从前不喜欢。”
“那现在呢?”他追问。
“现在么,不像以前那般抵触。”雍盛沉吟,“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当皇帝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奏折,处理不完的事体,时时提心吊胆,权衡利弊,这些事干得好是理所当然,干得不好却会被万人唾骂遗臭万年,更可怕的是,职业生涯超长待机,退休之日遥遥无期,这差事,谁干谁崩溃。”
“那……”戚寒野虽然听不懂某些词汇,但也能从对方激烈的语气听出控诉,顺势假设,“如果有一天,你可以选择远离庙堂,当个闲云野鹤的平民百姓,你愿意吗?”
雍盛坐直了:“你是说,放下所有,退位?”
戚寒野不置可否。
“那岂是等闲易事?”对话的走向有些诡异,雍盛警惕心起,“天下易主,必生祸乱。古往今来多少江山覆灭是因权利交替引发?除非朕找到合适的继位者,一点点将权利平稳过渡,否则党派倾轧,军队厮杀,各种乱象都是可预见的,到头来,苦的全是百姓。无论愿不愿意,朕都是天子,天下苍生全仰赖于朕,朕哪里有做布衣的资格?”
“是啊。”戚寒野叹息,“圣上说得在理,臣突发奇想,唐突了圣上,还请阿盛恕罪。”
雍盛不觉得他是心血来潮,猛地贴近了,盯着他的眼睛:“朕不可不为君,你很失望?你希望朕丢下这江山,与你浪迹天涯?”
戚寒野挑眉,好整以暇道:“我要是当真那般矫揉造作,要你在江山与我之间选一个,你待如何?”
送命题啊?
雍盛连眨几下眼睛,感到棘手,于是转变思路,干脆质疑起题干:“江山与你,难道是什么非黑即白有你无我的对立存在吗?你的假设客观上是不可能会发生的境况,朕也决计不会允许这种糟心事儿发生,让你为难的。”
“嗯嗯。”戚寒野已然看穿了他,“所以你的答案是?”
雍盛一脸悍然:“自然是两个都要咯。”
“圣上。”戚寒野唤他的语气忽然正经起来,生出几分肃杀,“臣也不会让您陷入那样窘迫的境地,但世无两全法,有时两个都想要,便两个都会失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臣希望……”
“不说了,有的没的的,闹心。”雍盛预感到接下来的话不会是自己想听的,遂伸了个懒腰,强行终止了话题,“偷得浮生半日闲,天色不早,朕该动身了。”
转眼间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白昼一日日拉长,和煦的暖风拂落了人们身上厚重臃肿的冬衣。
随着节气更迭,积雪融化,河冰解冻,加上一连多日淫雨霏霏,春汛很快到来。
去岁冬日多雪,朝廷料到开春后多半会迎来大洪涝,因此一早便加紧修筑堤坝疏通河道,各级衙门提交的防汛防灾预案都过了一遍朝会,相关指示会议开了一轮又一轮,层层强调部署下去,令各州郡县官员严阵以待。
因有准备,待汛期真的来临,应对得也算从容有序。
可未雨绸缪,难免百密一疏。
江南衢婺一带仍是爆发了水患,大水冲垮房屋,淹没良田,百姓流离失所,形势堪忧。
时任两淮河道总督的罗仞连夜奉命前往抢险赈灾。
江南因地处下游又地势平坦,水患是个年年发生并司空见惯的事,朝廷一开始也只当做寻常天灾来处
可半个月后,罗仞的加急密函火速到京,称衢婺两州事态反常,请命朝廷加派特使协助调查。
狼朔于是率领一队金羽卫前往介入。
这一查,查出了不得了的事。
“你是说,有人炸了堤坝故意引得洪水肆虐。”
“又恰在此时,朝廷的赈粮于半道被不明匪徒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