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他分辨不出许清扬是否故意晾着他,等着一会再收拾他。
片刻,他听到许清扬说,“你先去洗澡,等我吃完催眠你。”
江聿野没敢多问,只闷闷地应了声:“……好。”
他哪有心思洗澡,他生怕许清扬生气搬到林望岑宿舍去,更怕洗完澡出去发现床铺被许清扬扔到门外去了。
他快速冲了个战斗澡,胡乱套上睡衣就出了浴室。
见许清扬还在吃那份烤冷面,而他的铺盖也还原封不动在床上,松了口气的同时,堪称乖巧地钻进了被窝。
还不忘火急火燎地表态:“我不急,你慢慢吃。”
“嗯。”
许清扬轻轻应了声,将最后一口烤冷面解决掉,起身朝江聿野而来。
有了前天晚上的经验,江聿野再不敢自作多情伸手出去了,只睁着眼睛等着许清扬随时眯着眼睛盯他一下,让他瞬间失去意识。
只是,他等了半天,只见许清扬注视着他,却不见许清扬催眠他。
江聿野以为是角度问题,赶紧翻了个身,对着外侧方便许清扬站在床下操作。
“江聿野。”
忽然,他听到许清扬唤他。
许清扬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瞬间催眠术对人体是有一定程度伤害的,偶尔用没关系,但长期用不行。”
“没关系。”他下意识回。
睡不着的感觉太难受了,他宁愿身体受到一点伤害,也不想重复夜夜不能寐的历史。
“有关系的,会让大脑神经紊乱和受到破坏。”
许清扬并不知江聿野心中所想,试图对他进行科普。
既然他答应了江聿野解决他失眠问题,自然希望可以一劳永逸。
饮鸩止渴在他的研究理念里,是不可取的。
英华普通学生宿舍都是多功能双层床€€€€上面是床,下面是书桌。
站着说话太累,特别是仰视的角度。
许清扬干脆坐到了江聿野床下的书桌前,垂眸慢慢道:“我听段卓说,你曾经因为一个性别认知障碍的学生跳楼自杀而内疚,是那件事让你开始了失眠吗?”
江聿野的角度,这会看不见许清扬的脸了,只能看到他柔软蓬松的发顶。
两人隔着一块床板,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寂静的宿舍里,暖黄的灯光下,许清扬清澈淡然的声音从床下传来。
事关往事,江聿野难免愣了下。
不算久远的记忆来袭,他又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晚上。
如今夜一样,有些许风,月光清冷。
他做完最后一套期末考试卷后,钻进了被窝,酝酿了好一会,终于睡着。
半夜里,他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上,明明没动,但不知道怎么的,整个人忽然栽倒了下去。
底下是深不可见的悬崖,而他的身体还在不断下坠。
那感觉太真实,也太可怕了,以至于他瞬间被吓醒了。
然后,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警笛声、嘈杂声,乱糟糟的一片。
再后来,他得知了真相€€€€
是隔壁宿舍有性别认知障碍的男生小梁,受不了长期活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与这个他不能融和的世界诀别。
他懊恼又内疚,恨自己因为跟周晟安一点小矛盾,搬到了现在的宿舍,否则就能及时阻止小梁跳楼。
还可以跟他科普,他想穿裙子、留长发不是变态行为,甚至可以在成年后通过技术手段做真正的女生。
只可惜,一切都没有机会了。
而他从那天中午开始,原本就难以入眠的症状变本加厉,直接发展成严重的失眠。
每一次,他一闭上眼睛,不是看见血流成河的浴室,就是见到从窗户跳下来的小梁砸在了自己脚边。
从恐惧惊吓,到麻木习惯,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不愿再回忆更久远、更细节的事情,江聿野盯着宿舍的虚空,稍稍攥紧了手道:“不止那一件事。”
他的声音很轻,缥缈而浅薄,像是跨越时空而来。
“这样。”
原来造成江聿野失眠的症结有叠加。
许清扬轻轻点头,明白了为何江聿野失眠到夜夜难以入睡的程度,“那你愿意跟我说说吗?”
他不是刻意打探江聿野的隐私,只是想找到症结所在,尝试下彻底治愈江聿野的失眠。
如果他不行,他就要建议江聿野去专业机构看一下了。
催眠到底不是解决失眠的办法。
闻言,江聿野稍愣。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夜晚突然跟许清扬陷入交心模式。
明明前一秒,他还在担心许清扬让他跪搓衣板的事。
失眠问题,他从未跟人说过,连他父母也没有。
许清扬误打误撞催眠了他,加上他这段时间情绪不稳定,才稀里糊涂告知了他真相。
但关于失眠的原因,他从未想过告诉任何人。
那是他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
不知是今夜的氛围太好,还是愧对于床下的少年,一时间,他竟不忍心拒绝他。
但让他深挖五岁那年中午的事,他还是会生理性不适。
江聿野闭了闭眼,攥起了放在被窝里的手,稍稍抑制了下身体本能的抗拒,才敢打开尘封已久的回忆€€€€
那时的他才五岁,因为父母工作忙,一直跟着奶奶生活。
他知道奶奶有时候不快乐,但他从未想过优雅又从容的奶奶,有一天会选择自杀的方式跟这个世界诀别。
那天中午,他跟往常一样午睡,奶奶还在他睡前讲了一个叫“天堂的问候”的故事。
有关小男孩亚瑟和小狗黛西的故事。
故事的结尾处,奶奶说:“天堂在高高的天上,在粉色和金色的云层里。那里有黛西,每个人的“黛西”也终将会在那里。【注】”
五岁的他已经不是两岁的他了,知道了很多知识,明白了童话不只是童话。
他知道云是水蒸气遇冷液化成的水滴或凝华成的冰晶,混合组成了漂浮在空中的可见的聚合物。【注】
不可能是粉色和金色的。
也知道天堂是对死亡归宿的美化,还知道黛西死了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每个人死后都会消失,人们并不会在天堂再遇见。
但他什么都没说,听完故事就闭上眼睛睡觉了。
一觉醒来,没有看到奶奶,也没有惯有的午安吻。
他起身四处找了找,然后就看到了从浴室蔓延到卧室的满地的红色血水……
殷红的,正蜿蜒地往他脚边涌动,像猩红的毒蛇要缠上他。
他赶紧恐惧地往后退了几步,一抬头,就看到浴室里,早就没了生气的奶奶躺在满是血水和玫瑰花瓣的浴缸里。
喷淋头还开着,不知道是热水还是冷水正孜孜不倦地往下浇着。
让浴缸里的水正缓慢地往外渗透,流动。
奶奶穿着她最爱的白色旗袍,但已经被血染成了一块一块的红色。
跟那些玫瑰花瓣混在一起,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怪物,正扭曲而残忍地笑着,想要吞噬掉周遭的一切。
他害怕极了,也愧疚极了。
他不懂,明明自己就在卧室睡觉,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让奶奶以这么孤独又恐怖地方式离开了……
这一幕成了梦魇,一日一日缠着他。
每次他闭眼想睡觉,都会神经质地想起这一幕,最初他会惊跳着起来推开浴室门看看,确认一切如常才能睡着。
后来妈妈给他找了个心理辅导老师。渐渐的,他的症状减轻不少,至少可以尘封那段回忆,努力尝试入睡,也不会神经质地起来查看浴室情况了。
直到……初二那年的晚上,他正在熟睡时,隔壁宿舍的小梁跳楼自杀了。
所有的一切卷土重来,甚至变本加厉,他再也没办法入睡了。
江聿野陷入回忆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许清扬以为他在用沉默抗拒回答。
于是,他起身走至江聿野的床边€€€€
江聿野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要糟糕,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但眼珠乱动,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整个人处于紧绷又痛苦的状态。
前世的经验,许清扬知道江聿野此刻非常脆弱,不适合再回忆,而需要安抚慰藉。
可惜,他安抚慰藉人的经验是零。
于是,他学着唯一一次师姐研究进入困境崩溃大哭时,她男朋友抚慰她的经验,缓缓开口唤人。
“江聿野。”
混着清冷夜风和皎洁月光,他在江聿野身边轻声问:“你想我抱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来自百度百科。我们扬扬是个很纯粹的人,只打直球。最近在老家,可能大概需要隔日更,初六开始正常日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