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府家教甚严,未出阁的双儿虽然也出来交际,但向来只与在阁女眷双儿交往,有外男的诗会马球一概是避开的,皇宫宴席容从锦虽然去了,但定远侯府的席位仅在皇子与亲贵之下,他没有官职只能跟在父亲身后,远远的看见一抹侧影。
是以他们订亲近一年了,他有心打听这位定远侯府二公子的品貌,也无从得知,只知道他是性格温婉不喜多言的人。
他向家中曾在诗会上见过容从锦一面的庶出双儿弟弟打听,但庶出的终究是庶出的,生性怯懦连话也说不清楚,也只是含糊着说是个姿容出众的双儿,勾得他心痒痒再三追问却连哪里好哪里美也说不清楚,想必也是逢人说好话,当不得真的。
今日虽也带着面纱,但美目流盼婉转生姿,仅见身型就知有几分风情,被他视线在身上轻盈扫过,于陵西顿时半边身子一麻,一直扶着莺娘的手也松开了,下意识的踟蹰上前半步。
“哎呦!”莺娘心中暗恨,忙小小的惊呼一声,躬身掩着小腹面庞上满是痛楚。
“莺娘,你怎么样?”于陵西伸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飞出去的心却没有着落。
“没事,适才有一些痛,已经好多了。”莺娘声音微弱却甚是温柔,于陵西心中一软,比起家世显赫父兄得力的的未婚正室,莺娘娇娇弱弱的也没有旁的可以依凭,唯能仰仗的也只有自己的宠爱。
这种独一无二的重要性,每次想起都能让他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豪情万丈,满足感充盈着内心。
错神的功夫,容从锦已经离开大殿,向玉清观外走去,于陵西犹豫了一瞬,还是抛下莺娘追了上去。
“容公子留步。”于陵西匆匆跑出大殿,在华表前拦住了容从锦。
“公子。”容从锦睨了一眼山门外隐约可见的马车,无奈转身行礼道。
于陵西追到近前,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隔着纤薄面纱隐约能看到轮廓,见他吐气如兰,顾盼嫣然不免心如擂鼓,似有一股暖意扩散到四肢百骸,胸膛里的心怦怦的跳动着血流都加快了几分,打好的腹稿,竟嗫嚅不能言语。
他一直抵触这个出身粗鄙的正室,不过是定远侯府势大,祖父和父亲压着他的头,非要他应下这门婚事,又安慰他只要娶回定远侯府的二公子,也不必和他缠绵缱绻,给口饭吃就是了,再纳几个温柔可意的妾室进门就两全其美了。
他也知道娶定远侯府嫡出公子的好处,往后在朝堂上多有助益,但想起他们家屠夫出身,能想到的就只有方口阔鼻满身腥臭的模样。
他始终不能横下心娶定远侯府二公子。
每次跟同在一起打发时间的好友们提起,好友们也是嘲笑他于三要娶一个屠夫家的双儿,丝毫不通风雅。
还笑谈要上门让他切两斤精肉。
每次提起定远侯府的婚事,他都郁闷不言,饮酒求醉,只希望婚事能尽快取消,却不想定远侯府的双儿,他的未婚妻竟有如此风姿。
“莺娘…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那日喝醉了做了些糊涂事,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于陵西定了心神,面对半掩面纱却可见窥见一二姿容的订婚双儿,不由得调动起了全部的柔情,用前所未有的温和克制的声音道,“木已成舟,过去的错事我不能强求你原谅,但婚后我会好好对你的。”
“绝不辜负。”
“于公子哪里的话,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容从锦和他站在玉清观门前,垂眸并不与他对视,心无旁骛道,“于公子先去陪…嗯,莺娘敬香吧。”
于陵西是第一次和容从锦交谈,只觉其声恍若出于朝霞之上,不由得伫立在原地痴了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
双儿难以孕育,他母亲就安排了莺娘,先一步确保他后嗣无虞,有孕后莺娘提出来玉清观上香,他们也是选了定远侯夫人不会前来的十六,却没想撞见了鲜少外出的容从锦。
他从不觉得让通房在正室入门前有孕是什么对不起正室的事情,这件事固然是他们家的手腕,也知道要瞒着定远侯府,但他做起来并没有半分心虚,直到遇见了容从锦。
当真恍若天人矣,莺娘的容貌与容从锦相比如萤火与皓月,难免相形见绌,于陵西心底怅茫,但一个念头却越发清晰,早知他的未婚妻有如此姿容,又何必舍近求远?
于陵西心底第一次升起了懊悔之意。
“公子…”莺娘不知什么时候追了出来,站在青石板路上捧着小腹面如霜雪,摇摇欲坠。
于陵西刚偏转过视线,想重新收回目光再跟容从锦缓和关系时,莺娘身子一软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莺娘!”于陵西再顾不得其他,拔腿奔了过去,将莺娘拥入怀中打横抱起,莺娘娇躯轻盈倚在于陵西怀中。
“快去唤车辇过来。”侍从围了上来,于陵西焦急万分的吩咐道,玉清观山门外各府的车辇都是按顺序来的,他们的车辇刚挪到望山亭,再转过来还需要不少时间。
“侯府车辇就在山门外,先坐侯府的回去吧。”容从锦道。
于陵西担心自己的孩子,忙中抽闲心系美人道:“那你呢?”
“让侯府再派一架车辇过来吧,孩子的事情要紧。”容从锦心中已是极其厌恶,但面上仍浅笑着温柔有礼道。
前世于陵西也是今日带着莺娘来敬香,没被他撞见却遇到了望京府尹的夫人,望京府尹夫人和他的母亲私交甚好,忙来告知。
他的母亲忍辱负重并没有大肆宣扬,仅是私下里去向于家求证,问他们如何处理,却被于家反咬一口下不来台,今日他在众人面前亲自撞破此事,做这一场大戏,不就是为了定远侯府的名声么?确保于陵西和莺娘如愿以偿终成眷侣,而他只要做一个清洁不染,毫无错处的前未婚妻就足够了,让望京看清谁是谁非,让他的父母远离望京诽议。
做戏做全套,容从锦站在一旁,目送于陵西抱着莺娘上了定远侯府的车辇疾驰而去。
“公子,你怎么能就让他们这么走了。”上了定远侯府再次派过来的车辇,扶桐在车上还是愤恨不已,摔开碧桃递给她的茶盏,恨不得啐于陵西满头满脸,两个甜蜜的酒窝里都装满了怒火,“他做出这种丑事,还要我们让出车辇?这是什么道理。”
“今日撞破此事也是好事。”碧桃轻叹一声,艰难道,“总好过下了聘礼后再知晓。”
容从锦不由斜睨碧桃一眼面露赞许,不想她竟能想到这一层,从不幸中立即找到反击之处,胜过自怨自艾无数倍。
“公子还是去告知夫人,等于府上门来给个说法吧。”碧桃沉吟片刻,又摇头道,“不,夫人此刻恐怕已经知道了。”
他们还没回到定远侯府,这丑闻估计已经传遍望京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扶桐当场吵闹起来,让于府无从抵赖,这丑闻里定远侯府占一成,其余的九成都在于陵西身上。
“是他负了我,与我何尤。”容从锦冷笑道。
碧桃沉默点头,礼法严苛,唯有当众拆穿于陵西的真面目,他们才有容身之地,不至于被众人的唾沫淹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此刻复盘,他们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接下来就看两府如何商议了。
却不想于府一连数日毫无动静,望京风波喧嚣不已,流言传得愈发不堪入耳,有说容从锦不能容人都,也有说他无法生育,这是两府共同的决定,不知为何定远侯府突然反悔了的。
更有暗指定远侯府仗势欺人,强逼得于府答应了这桩姻缘,于公子不得不离开心爱之人,愁苦之下才和一个通房混在了一起。
不过一时失意。
十日后,还是定远侯府按耐不住,定远侯府夫人先登了于家的门。
第4章 皇室赐婚
春景繁盛,太子东宫,北苑及东宫讲堂,猗兰殿青石为墙白玉壁镂,光可鉴人,翊麾校尉容逸身着银甲跟在东宫掌事太监进忠身后转过朱红雕花抄手游廊。
容逸身高八尺气宇轩昂,正是年轻力壮锐意勃发之时,银盔甲胄更衬得剑眉星目面容硬朗,手握剑柄,身上带着军人独有的肃杀悍然之气,进忠则是笑眯眯的,微胖的身型令他看起来和气慈善,微躬着腰在前面引路。
“校尉,太子在猗兰殿等您。”进忠停下脚步,示意容逸独自进去。
“有劳公公。”容逸严肃面容上稍浮现出一层困惑之意,猗兰殿已经接近东宫后殿,猗兰殿后就是太子妃与侧妃妾室居所,他是太子校尉负责东宫禁军在外围巡视,极少入内殿,不知太子此举何意?但他是习惯了沉默寡言的性格,随即将心思压下谢过进忠独自踏进猗兰殿。
猗兰殿三进,珠链轻盈摇曳,折射出纯净的璀璨光华,七宝博山炉旁摆着一张松木茶床,云烟忽过,却空无一人。
容逸微微皱眉,正觉奇怪之时,堂后转出一人来,身穿青底暗云纹常服只金丝滚边上绣了四爪金龙,气势矜贵风光月霁,外开内合狭长凤眸打量容逸一番,唇边多了一点笑意,泥金扇打开闲闲摇了两下:“容卿,近来可好?”
“劳殿下关心,臣一切无虞。”
“府上呢?”太子又问,容逸心中一沉,拱手斟酌着道,“流言无稽,都是些许小事,怎劳太子牵挂,想来近日就能料理清楚。”
“家事天下事,亲近之人事,悉究本末皆是牵挂心神,近来望京纷传于侍郎的公子和定远侯二公子在玉清观争执,孤略有耳闻,你也不好过吧?”太子合上泥金扇,凤眸微瞥似有些满意,“容卿,园中一叙。”
“是殿下。”容逸俯身行礼,落后太子一步向花园走去。
*
流言都传到了宫中,望京中便是人尽皆知,这点子事更望京茶余饭后众人议论的笑柄,于家累世清贵,定远侯府几辈前不过是杀猪宰羊的屠夫,谁优谁劣不言自明,好名声的作用在此刻显露无余,于家的态度也越发高傲了。
望京中多是见风使舵的,见风向逐渐转变还有嘲笑容从锦是屠户出身,不知礼数,让他带半扇豚肉和于家致歉或许能挽回这门婚事的。
流言传得愈发离谱,连在定远侯府围墙之下的扶桐也知道了消息,不由得如坐针毡,半是愤怒,半是懊恼,寻了寂静无人的时候向容从锦一拜。
夜幕如墨,繁星点缀至深处的苍穹,似星罗棋布,容从锦披衣坐在窗边贵妃榻上赏景,无意间转身,背后静悄悄跪了一个人,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你跪在这里做什么?容从锦紧贴着茜纱窗,抚着胸膛惊愕道。
“公子,奴婢冒失,是奴婢害了您呀。”扶桐往日风风火火的性子全然消失不见,几日就瘦了一圈,颓然跪坐在地上,说着两行泪顺着脸颊垂落,挂在下巴上,双目无神痛心疾首道,“我是不是应该悄悄的来告诉您,再让夫人决断?”
“如此闹得众人都下不来台。”扶桐忧虑道,“于府还不上门,他们是不是想退亲?”
她虽然险些当场抓花了于陵西的脸,更是骂了一路,可是从未想过这门亲事会生变故,已经合了婚书八字,过了文定,距离成婚只有一步之遥,此时无论哪方反悔,都是他们公子名声尽毁,再也寻不到好人家了。
这种事情上,双儿始终是不占便宜的,外面传得风言风语再难听,于陵西不过是被讥讽几年,他们公子却难以再觅良缘,按律若是嫁方无故不婚,更是要杖六十,徒三年的。
公子一生可就毁了,扶桐内心怕极了,不敢直视容从锦,泪水涟涟不多时就打湿了衣襟。
“好啦,哭什么。”容从锦扶起她,给她拭去泪水,扶桐委顿在地不愿起身,容从锦也不勉强,笑道,“这件事我要谢你的。”
“奴婢把您的婚事都毁了,还谢什么。”扶桐泣道,“今日夫人去于府,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什么于府,不要再提了。”
”他这样做就是没把定远侯府还有我放在心上,他可以不喜爱我,但需得尊重我,连尊重都做不到,这婚事不要也罢。”容从锦平淡道。
扶桐泣声微断,以她私心论,她何尝不知道于家不是良配,只是定远侯府做事严谨守礼,已经给容从锦拒了其他的亲事。门当户对的其他名门公子们都已订亲,少数没定亲的也有了中意的,不必娶他一个退过亲的双儿,他们的选择少之又少,现下已经是骑虎难下,除去于家再无别的人选了。
于家也是看准了定远侯府的尴尬处境,才居高临下一言不发,看着容从锦深陷望京的风口浪尖。
“可是…”扶桐抽噎道,“望京中并无合适的官宦公子了。”
“大不了我们上玉清观清修去。”容从锦看她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莞尔,忍不住逗了她一句。
“不行呀公子!”扶桐双眸圆睁,豹扑般一把抱住了容从锦的腿,“我去求于公子,都是奴婢的错。”
扶桐性格刚烈要强,从不认输,现在却能说出这话来,把自己颜面放在地上践踏,容从锦心中感慨扶起她低声道,“有一句话,我没有骗于公子。”
“婚事自有天定,我的姻缘只是还未到。”
“那姻缘在哪?”扶桐见他笃定,忍不住追问道。
大约还在哪里堆泥巴呢,容从锦心道,面上却分毫不露,淡定持重道:“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扶桐将信将疑,碧桃从外面掀帘进来,在容从锦耳边道:“公子,夫人从于府回来了。”
夜深露重,青顶车舆才轧着潮湿的石板路披着夜色吱呀吱呀的迟迟归来,车中贵夫人面色铁青,心事繁重与凝滞得化不开的夜色倒是极为相称。
是夜,天澹星稀,凭栏望去茜纱盈透出窗外疏落树影婆娑摇动,寂寥孤寂。
“你在听我说话么?”衣着华贵的夫人唇翻飞启合,鬓间点缀着一支金累丝点翠步摇,象形纷飞,下坠珠玉串饰。打磨圆润的玉石在略显昏暗的烛光掩映下仍低调滑过莹润光泽,可见并非凡品。此时忙了一天未曾重新梳洗,鬓发下缘不禁微微散乱,鸦青的发丝打着旋沾在她领口,本就奔波一天,见他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更是怒从心起,一手重重击在桌面上道。
容从锦再见到忽觉有点好笑,他母亲自从回望京后见了各家夫人的气派誓要融入其间,已是有几年守着温柔和气的贵夫人壳子,何曾有过这副模样?
定远侯夫人见他不理,暗自运气,声若洪钟:“回神了!”
“母亲,我在听。”容从锦连忙微垂着首,双腿并拢一双纤长白皙的手搭在腿上作出一副谦逊恭敬的模样来。
定远侯夫人面容称不上秀美,只是五官端正,但目光中带着几分似刀般的尖锐,有着莫可名状的豪迈侠气。
定远侯夫人云鬓微散,抿着唇挖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生气,又沉浸在自己心里的怒气上,眉心团着一座化解不开的山峰道:“这于阁老家的真是欺人太甚,他家老夫人还好,尚且有几分歉意,于大人的夫人你的那位…哼哼。”
定远侯夫人又讲话吞了下去,仿佛很不愿意说出那个词来,含糊过去继续道:“这次茶也吃过了,话也翻来覆去的听他们说了一箩筐,就是不肯松口,说来说去都是通房,那个什么秀啊燕啊,毕竟怀的是他家的孩子,他们怎肯松手?”
“我今日亲见过那个燕娘了,肚子那么大了。”定远侯夫人在自己小腹上比划了一个弧度大小,活灵活现瞪大眼睛道,“若非扶桐去过于府,见过于家三郎,好家伙,他们还打算一直瞒下去!”
将生米煮成熟饭,让容从锦主母嫡母一起当了。
欺人太甚!定远侯夫人说到这眼角晕起一抹水痕,抓着容从锦的手,心肝肉的叫个不停,早已屏退下人,定远侯夫人也不顾温柔气质这一说了,唱念做打般的拉长声音哭道,“我的儿啊,都是你爹爹误了你啊,看上谁家不好,非给你定这门亲!如今你摽梅之年已过,京里哪还有合适的人家…”
容从锦见母亲哭得泪眼婆娑,脂粉糊了满面,满口的“我的儿”活像是他又死了一次,一时茫然,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也理解不了为什么母亲如此难过。
“莺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