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皇后 第54章

箭雨又快又密,雨点般向山下袭来,几乎遮蔽了阳光, 淳于郎将一把推开身后百姓,悍然将他撞入山林, 手中长.枪犹如蛟龙连成细密的银光, 将他身边护得滴水不漏。

不断有兵刃撞开羽箭的声音, 还有身边人中箭后的一声闷哼, 随即就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羽箭穿过胸膛时是没有声音的, 淳于郎将眼角余光只掠到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脚下湿黏着, 是鲜血融化了积雪, 潺潺小溪似的汇淌到他身边。

散发着浅淡药香的药材浸泡在了猩红的血水里。

淳于郎将身上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最严重的是左胸的伤口, 随着呼吸不断有鲜血顺着甲胄滴落。

淳于郎将已经杀红了眼, 这些人都是他从西北带出来的, 手足兄弟不过如此, 没死在虎视眈眈的敌国手里,却死在了七皇子手里,他再无言面对父老了。

“杀!”以高对低, 以众敌寡的几轮羽箭过后,七皇子高傲的仰起头,抽出闪烁着寒光的利剑,剑尖微垂着狭长锐利的眼眸透露出睥睨气势。

“将军,走。”一个亲兵退到他身边嘶吼道,他左臂已经中箭,不自然的垂在身侧,带着棱型血槽的箭头深深没入他的盔甲,殷红的血蜿蜒在银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抛下长.枪抽出腰侧长剑,以下自上反手削断了箭身,身躯半护在了淳于郎将身前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我等已经为国尽过忠了,今日兄弟们不能都埋在这。”

前两轮羽箭时他们勉强还能组织得起防守,护着能跑的百姓都跑了,也该为自己考虑了。

说着,他挑起利剑,拧身用剑柄在淳于郎将身上一撞,他们已经偷着给雍州的百姓送给几次药材了,知道他们是从山脚下的一条狭窄陡峭的小路爬上来的,积雪路滑,撞下去还有一线生机。

”不!”淳于郎将瞳孔收缩,拼命用长.枪插在地上试图缓住坠势,一路枯枝横折,雪花激扬,铛的一声,他后脑撞在一块巨石上,闪烁着银芒的长枪脱手而出,如一只折翼的鹰坠入山涧。

亲兵横剑在前,再斩数人,后单膝跪地,以长剑撑着身躯屹立不倒,七皇子命人取了盾牌长.枪缓缓逼近,士兵胆颤靠近,从盾牌的缝隙中探出长枪往他身上刺去。

亲兵翻倒,维持着生前的姿势,手中依旧握着锐利长剑,唇角竟略微翘起犹带笑意,众人这才发现他已经死去多时了,雪花席卷着长风掩落已经逐渐干涸的寥寥血迹。

七皇子愤怒将一众叛军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军营内人心惶惶,淳于郎将虽不是他们的直接上峰,却也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同袍兄弟,如今跟随他的人却落得如此下场,众人不由得兔死狐悲。

尽管上峰竭力压制底下议论的声浪,但军士们还是失去了斗志,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看首雍州百姓,巡守未免懈怠了些。

七皇子性命尊贵,如何容得下这帮人疏忽大意,更是气得在自己的军帐里破口大骂,不愿去见这些粗鲁蠢笨的小兵。

“殿下息怒。”定西将军走进大帐,见七皇子神情阴沉,拱手道,“底下的人都是一些没有见识的家伙,夏虫不可语冰,殿下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重要的是,雍州城。”

“本王知道。”七皇子不耐烦的站起身在帐内高台上踱步,烦躁道,“父皇已经来了两道密旨询问雍州城的情况,让本王少费些银钱、药材,早日处理完时疫回到望京。”

但这是他能控制的么?他还不知道建元帝抠门只想在自己身上奢靡享乐,若是能讨好父皇,谁愿意做这个苦差事?

霜崖关一撤,雍州城内的流民就会涌入益州等地,甚至是望京,那他就是想给建元帝献上一个礼物,但等礼物到建元帝面前,建元帝满是期望垂头去看时,他一脚蹬在了建元帝脸上。

七皇子现在是骑虎难下,谁知道时疫爆发这么慢…若是得了时疫的人都死完了,他也好交差了。

七皇子心里微微一动,定西将军道:“卑职有一计。”

“讲。“七皇子沉声道。

“雍州城尾大不掉,浪费多少药材都是无用的,不如…让雍州患病的百姓少些痛苦。”定西将军悠悠道,“也好让其他百姓早日回去耕种。”

七皇子步伐停顿,侧首凝视定西将军片刻,定西将军岿然不动,任由他打量,片刻后七皇子爽朗一笑,拍了两下他的肩膀道:“这才是大将之风!”

将军若不懂得取舍,又怎么能成为名将呢。

“承蒙殿下不弃。”定西将军下跪道。

七皇子亲手扶起定西将军,两人做了一番商讨。

数日后,七皇子在城外设立青帐,名为疠人坊,设医官汤药提供住所饮食,更有专人为病人提供照顾。

开始时众人皆不相信据守在霜崖关近一个月的七皇子会有这种好心,只有几个家中数人病倒,且没有药材留在家里也是等死的雍州城百姓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人送了过去。

一周后竟有几个康复回来了,虽瘦了一圈但是精神倒是不错,左邻右舍忙去询问,提到在疠人坊的待遇不由得点头道,“地方宽敞,也有郎中诊治,刘嫂子没救过来,郎中还说若是早两天去没准能保住命。”

从疠人坊出来的人差不多有送进去的一半,回去后不少人就动了心,把自己家里的病人和已经在土地庙躺着的人都送了过去,希望七皇子发慈悲救他们一命。

百姓即使被骗过杀过,明知道火光是灼人的,但是有一线生机还是愿意去试一试。

“将军…”孤巷里,单薄的木门被轻推开发出一声吱呀的响声,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唤道。

“不要再叫我将军了,我已经不是将军了。”健壮修长的男子半倚在床头的木柜上,神情恍惚,片刻微阂上眼眸,掩住了眸底的一丝伤感。

那些曾经跟随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是…先生。”中年人换了个称呼,佝偻着腰一步步蹭到他面前,低声道,“上天垂怜,贵人终于回转主意,愿意搭救我们了,可若不是您,他又怎么会改变主意呢?”

“我们都是感激您的,大家商量过了,也没什么好的东西,您不要嫌弃。”说着,将手里的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都是散碎银子,零散了些数量却多,加在一起也有几十两银子了。

中年人躬身道:“您尽管在我们这里休息,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您。”

对方人始终阂眸不愿意开口,中年人也不勉强,放轻脚步给他换了新的水和食物,将原来那些丝毫未动的撤出去,走到门口将要掩上房门,忽听里面有声音道:“你们相信七皇子会有如此好心?”

“这…大家的性命也是性命,七皇子是皇子,没准他想通了。”中年人身影一僵,犹豫着道。

“随你们吧。”对方咳嗽了两声,单手按住了隐隐作痛的胸膛,无奈道。他有什么资格来劝诫旁人,那些曾经相信他的人都埋在了雪里。

雍州城几乎家家户户都送出了家里病得最厉害的,时疫虽然还未过,但是众人已经提起精神开始期盼积雪融化后的新芽了。

谁也没有意识到即将迫近的深夜。

几天后,一个踉跄染血的身影,在濛濛月色下扑倒在了阡陌路间,犬吠声响了起来。

留下的人家点着灯披上外衣出门看,地上的身影在月光下淡得几乎像一道影子,几个人犹豫着围了上去,谁也不敢上前,片刻后一个胆大的凑了上去,灯火映着面庞才惊愕道:“这不是秦二柱么?”

“什么?”听到是认识的,邻居连忙上前翻开一看,果然是秦二柱。

“他不是被他们家的人送去疠人坊了么?”

“他们家的人说他好多了,可能过两天就能接回来了,怎么弄成这样了。”就是灾年的驴也没有他受得这么厉害。

“快扶起来。”众人七嘴八舌道。

有老人见多识广,拍腿道:“他这是没东西吃,吃了一肚子雪,快给他弄点热水,慢慢给他蘸着喝,屋里生火但是不能太暖。”

秦二柱被抬到屋内,有人生了火,死了这么多人,总是能找到空出来的屋子和柴火,秦二柱刚清醒过来,就抽着气往后爬去,双手抱头道:“别杀我,别杀我!”

“谁要杀你啊?”众人摸不着头脑,有人叫郎中,“您给他看看,是不是烧糊涂了。”

“没发烧啊。”郎中上前切脉道,秦二柱只见烛火摇曳,一个人影不断靠近身子本能向后仰,差点晕了过去,留着长须的老者贴近了,秦二柱看清才茫然道:“钱…钱郎中。”

“醒过来了。”钱郎中欣慰道,有一个妇人凑上去道:“二柱,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我们家的人呢?你见到了他么?什么时候回来。”

“回不来了…”秦二柱喃喃道。

众人当即面色大变,他们多少都已经患上了疠疾,只是症状较轻想把好的条件留给家人,自己才扛着没去疠人坊,而是留在家里抱团取暖,忽闻噩耗,妇人当时就站立不住了。

身边的人忙安慰着,这疠疾本来死亡率就高,即使是第一批回来的也是只回来了一半,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从疠人坊回来的,众人都连忙上前打听自己家人的情况,可是不管谁去问,秦二柱都是一句:“回不来了。”

众人以为他傻了,老者咳嗽两声,上前问道:“秦二柱,你是怎么回来的?”

混沌的秦二柱眸底多了一丝清明,七尺高的男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半夜起来撒尿,看他们抬着刘大哥往外走,都抬走好多人了,说是开了新的疠人坊,那边条件好医官医术也好,我这病总也没好,就想着摸上去,看能不能混到那边去治病。”

这秦二柱虽也住在城里,但祖上是猎户出身,传了他一身狩猎的本事,最擅长潜行,经常趁着天气好的时候去城外山上打猎,有时候还能打到鹿呢。

“谁知道…我悄声跟着他们翻过了山,身上不舒服就要跟不住了,可是心里却奇怪荒山野岭的环境还不如我们那边,哪里有什么疠人坊?”秦二柱眸底流露出惊惧的神情,低声道,“我就看见,他们一刀砍在了刘大哥脖颈上,然后把他丢到了一个大坑里。”

月色朦胧,他隐约透过带着薄雾的清辉,看到那坑里层叠着的全都是人的躯体。

刘家的双腿一软,毫无声息的倒了下去。

“快把她放到隔壁去休息。”老者指挥道,“钱郎中给她瞧瞧。”

秦二柱吓破了胆,连夜就逃了,各条要道都有官兵看守,但他是常去山林狩猎的,知道怎么找一些兽类走的小道,才让他摸了回来。

但也是精疲力竭,若不是狗叫声,等到天亮也冻僵了。

那些在大坑里的正是他们的家人,众人群情激愤,他们如此顺从不过是想给家人换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如今四面都是死局,那他们的顺从就成了一场笑话。

“七皇子不会就此收手,他会结束疠疾,用另一种方式。”淳于郎将站在后面咳嗽两声道,“你们还要坐以待毙么?”

第51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雍州叛乱, 硝烟四起。

乱军围剿七皇子,在霜崖关附近坚壁清野形成合围之势。七皇子大军得不到军需补给,插翅也难飞出霜崖关, 又连夜敌扰, 被抢夺了大批兵刃和药材, 七皇子且战且退一路被逼到了后山绝境。

“报!八百里军情急报!”含元殿外忽有喧闹声传来。

“宣。”建元帝立即道。

斥候一路奔袭, 身上甲胄染着冰霜,在殿外单膝下跪急匆匆道:“报陛下,雍州逆民忽然起兵围困霜崖关, 淳于郎将叛国,投靠逆民现在已经是叛军的头领了, 七皇子危矣!请陛下速速出兵。”

“若迟, 七皇子…”斥候倏然收了声, 从怀中取出一块锦缎, 上面有银丝勾勒的蟒纹,乃是从衣袍上撕下来的, 可见事态紧急。

首领太监将丝绸奉给建元帝, 建元帝打开折了两道的丝绸上面赫然是鲜血写成的血书, 干涸的血迹在银白色的丝绸上格外刺眼。

建元帝刹那间就如同被抽干了力气, 双腿一软坐在龙椅上,丝绸垂落在脚下, 半晌回不过神来, 七皇子是替他去的雍州, 倘若是他亲自前去, 那此刻被困在霜崖关的就是他了,好险!建元帝心中暗自庆幸。

斥候又焦急的唤了两声,建元帝才收回神智, 众臣哗然,立即有人问道:“七皇子乃是去治理疠疾,雍州百姓本应感念七皇子的恩情,为何倒行逆施?”

斥候嘴唇嗫嚅,大理寺卿沉声道:“军情紧急,你吞吞吐吐岂非贻误正事?”

“是。”斥候拱手,“卑职官薄,但也听闻一二,七皇子在雍州名为开办疠人坊,让医官施针开方实则将那些得了疠疾的百姓圈禁在疠人坊里,然后杀之…”

残暴狠辣,这岂是皇室的作为?众臣不由得面上变色,不愿意相信向来沉默寡言的七皇子竟然做出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但事急从权,也来不及责罚七皇子,现在最要紧的是阻止雍州叛乱,顺道营救七皇子!

否则堂堂大钦皇子死在逆民土匪的手里,大钦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陛下!还请迅速出兵!”众臣理清顺序,吏部侍郎道,“其他事情可以押后再议,军情紧急应首要处理。”

“还有疠疾,若派大军前往,感染疠疾如何是好?”谏察院大夫出列担忧道,“臣以为也应再派人去治理疠疾,若放任疠疾传播,只怕春暖之时各州都将感染疠疾。”

一定要有一个身份足够高贵,又有能力的才能阻止这次雍州叛乱。

建元帝环顾四周,大臣面色各异,武将也是目光沉凝若有所思的模样,这些人表面上忠于他,实际上各有打算,建元帝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派太子…”

建元帝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再次杂乱起来,侍卫跑动时身上的甲胄摩擦,在殿外跪倒:“报,边关急报!”

“宣。”建元帝心头一颤立即道。

侍卫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抢进殿内身着甲胄单膝跪地道,“陛下,突厥数部忽然袭击漠北,苦战数日漠北军防不敌,有突厥兵马闯入我大钦疆土,沿羁縻州一路南下!”

信使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上下都有烛液密封,太监接过双手奉给陛下,建元帝迅速拆开,只看了两行就头微微一侧竟然晕了过去。

“父皇!”太子至孝,迅速想要扶起建元帝却又不敢走上通往龙椅的台阶,好在首领太监只轻唤了建元帝两声,建元帝就自己醒转,软在雕刻着威严游龙的龙椅上,单手按住太阳穴,不敢置信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这…这怎么可能。”

“几个月前才送了平阳去和亲,怎么会…”建元帝喃喃自语,他给了突厥十万两和布匹,足够喂饱了突厥啊。

“父皇,突厥人嗜血成性,这一年来草原干旱冬季暴雪,突厥没有粮草那就只有南下了,太子语气中携着泠冽寒风,拱手行礼道,“父皇,儿臣请战。”

建元帝瘫坐在龙椅上,许久没有动静,半晌才若不可闻道:“战…战什么,开战伤的是黎民百姓,民生根本,而且雍州疠疾未平,内忧外患之际哪里能出兵?派使臣过去问问,怎么议和。”

“问问他们想要什么。”

殿内所有人沉默不语,众人都知道建元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想的全都是自己的奢靡享乐。

“父皇,漠北已破,这是羁縻州的求援,羁縻州一破,再过了鄯州,八百里平原数州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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