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身姿修长挤在高背椅上时却依旧下意识的蜷缩着身躯,双腿搭在高背椅下的横栏上,像一个坐在成人椅子上的孩子,他迷茫的看着太后悲伤的模样,展平了衣袖去给母后擦眼泪:“母后,您跌痛了么?”
他一不小心就把眼泪越涂越大,衣袖胡乱的抹过太后面庞,妆容不由得糊在了一起,顾昭觉得自己闯祸了愈发焦急,手上的力气更重了几分,哼哧着像是在给宫墙刷粉。
“王爷。”太后身边的宫女连忙提醒道。
“无事。”太后刹那间都顾不上哭泣,抓住他的手安抚的轻拍了一下,又转头对容从锦牵出一抹笑道,“多少年的事了,提这些做什么,平白让你也跟着难过。”
“肃王妃?”太后瞥见容从锦呆坐在紫檀椅上,一向灵动的双眸忽然写满了浅显的惊愕时,太后的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去略带疑惑的唤道。
坐在不远处的容从锦彻底没有了动静,脑海中轰鸣着的都是嘈杂的声音,眸底交叉滚动着震惊和茫然两种神情,仿佛被一道霹雳击中,连手指都动弹不得了。
”母后…”容从锦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的缓缓道:“王爷年少时,与如今不同?”
“自然不同!”太后立即反驳道,她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几分,片刻意识到了自行回落声线解释道:“他是因为一场高烧才变成这样的。”
“这些私底下的事情,望京的门户想必也有所耳闻,明面上说是高烧,但起因还是一盘糕点。”太后手指摩挲着顾昭的手背道,“那时贤妃独大,一度传闻将要被册立为贵妃,后宫人心涣散,哀家里外苦苦支撑却还是被人寻了个缝隙,买通了晟儿身边的侍官,将一盘掺了东西的点心送到书房。”
“昭儿早慧,便能同兄长一同读书,那点心本是给晟儿留着的,昭儿身量小饿得也快,不等午膳后就吵着要吃糕点,他兄长就让给了他。“太后眼眸微阂,低声道:“本还剩了几块,但晟儿见他喜爱就给他留着,自己没有吃。”
“谁知道他午后就发起高烧来,太医都说他不成了,可是他挺过来了。”太后指甲刺入顾昭手背,顾昭吃痛下意识的抽手,太后连忙松开手指轻描淡写道,“不过有些伤了身体。”
容从锦被这皇宫密事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太后疑惑问道:“你不知道么?”
容从锦缓慢摇头,定远侯府远在滇南,挪入望京时顾昭都已经弱冠了,早就痴傻了数年了,再加上先帝在时定远侯府处境艰难,不过时一个被忌惮的外臣,他们从哪里去知道这种皇室秘辛的?
贤妃直到被废黜也只是妃位,从未被册封过贵妃,看来背后主使并未认罪,太后还是与先帝达成了共识,或许是太子之位或许是旁的…太后的隐忍、谋略皆是令人自愧弗如的。
然而容从锦顾不得惊叹一番太后的谋略纵横,他的思绪被另一件早已忘却的事填满了。
永泰元年,肃王受封建州,携王妃赴封地。
无拘无束的风吹拂着成群的青松,林间送来草木的清新气息,仿佛枝梢的游风都啜饮着清芬。
车队摇摇晃晃的穿过山林旁的官道,侍卫整齐的在旁护卫着,顾昭还没出过远门,第一次出门就是躲在箱子里偷偷跟着王妃去了雍州,顾昭从没做过那么出格的事情,紧张得脸都憋红了,再出远门就是赴封地建州了,这次可是名正言顺了。
顾昭在外面骑了一段时间的马,又耐不住性子钻进车辇里:“从锦…”
扶桐本靠在车厢边上,看他黏糊糊的模样先是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不迭侧身一撑跳下车辇到后面青蓬马车去跟碧桃打发时间了。
容从锦晾好了茶,好整以暇的等着他回来,顾昭甚至没发现扶桐溜走,隔着紫檀小几在下面悄悄牵住他的手,腻腻歪歪的摆弄他的手指:“陪本王骑马吧。”
“烈日当空,王爷饶了臣吧。”容从锦推拒道,顾昭喜欢在外面跑,以前在望京里住着不知道哪家就是陛下的眼线或是四皇子七皇子的人,顾昭只能被扣在王府里防止他到外面闯祸,给旁人留下把柄,现在仿佛被解开辔头的骏马翻蹄亮掌,奔腾如风。
他在盛夏的中午晒上一个时辰,肯定头晕眼花。
“哦。”顾昭也不纠结,低垂着头三两口喝干了水,把紫檀小几推到一旁亲昵的躺到王妃身边,美滋滋的和他靠在一起,“那本王陪着从锦。”
“好呀。”容从锦唇角不禁噙上了一抹柔和的笑意,指间拢着帕子温柔拭去他额头上的汗珠。
顾昭躺了片刻望着车辇穹顶边角上摇晃着的流苏,忽然道:“本王喜欢你拒绝我。”
“臣不懂。”容从锦困惑,自从知道顾昭以前是个”神童“后,他觉得顾昭思绪的跳脱仿佛都有了解释,越发不能小看了王爷。
”以前从锦什么都顺着本王,可是那时你离我很远。“顾昭坐直了,双臂展到最大,唇角微微翘起忽然贴近王妃,低声道:“现在我们很近。”
容从锦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身子微微后仰,顾昭的手臂却已经悄然拢在了他的身后,不禁跌入他的怀抱里,顾昭凑过来,鼻尖亲呢的在他鼻梁上轻蹭了一下,侧过面庞时,他几乎能感觉到顾昭侧颊上的绒毛擦过他面庞的触感,这种小猫表达好感的亲密令容从锦不由得微微一怔,但心头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蜜。
“王爷是让臣跟您做对么?”容从锦嗔怒道。
顾昭蹭了两下,也许是觉得自己身上臭臭的,不想弄脏了衣衫整洁的从锦,退开些许语气却依旧亲昵:“从锦喜欢,做什么都好。”
他最喜欢见到从锦笑了,当他笑起来或者偷偷在心底笑的时候,他也觉得很快活。
容从锦扬起头,轻轻的吻住了他的唇,片刻后问道:“王爷有没有想过要一个孩子呀?”
第68章 何处春江无月明
车队在沿途驿站休息, 换马准备补给,一切都有条不紊,从驿站二楼的窗扇推窗望去, 青翠绵延的山脉携着清新的风将房间里疲倦的气息扫净。
顾昭几天来, 每次就寝前都要问一次世子的事, 假装不在意的随口问一句, 眼角眉梢却写满了刻意与期待,容从锦好脾气的回应了几次,顾昭还是一直追问, 他不禁有些无奈,再次给出肯定答复后补充道:“王爷想得太久远了, 即使是臣愿意, 双儿也不一定会有孩子的。”
“哦哦。”顾昭早就练就了无论王妃说什么都先点头, 然后再去琢磨他的意思的习惯, 停顿一下道,“那就找兄长要一个, 宝宝会像从锦的。”
不像从锦的他不想要。
“陛下皇嗣怎么会像臣?!”容从锦立即反驳, 又不由得扶额。
若是皇嗣长得与他相似, 那无论是面对夫君还是陛下, 定远侯府都是抄家灭族的罪名,顾昭总是有危险的奇思妙想。
“本王又说错话了么?”顾昭看他皱眉, 伸出手指抵在他眉心处想要抚平褶皱。
“求人哪有长久的。”容从锦食指勾在他的腰带上, 将他拉向自己, 声音在晚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的轻鸣间显得有些模糊, 却又格外温柔,“求人不如求己。”
*
清晨起来坐在床边踩着脚踏,身上歪歪斜斜系着中衣的顾昭深深的悟了, 他的兄长一如既往的可靠,总是能帮他解决问题,他也习惯把所有他解决不了道事情都推给兄长,但是这一次他不想把他的王妃也推给兄长。
有些事情是不能分享的,想到王妃会对着兄长笑,顾昭恍惚间察觉到有一种酸胀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散,在触及到更深层的时候又像是火在灼烧着他,顾昭懵懂间还不知道这是嫉妒的滋味。
“王爷,该赶路了。”容从锦睡在床内侧,半支起身子,锦被从他胸膛前滑落,雪白的肌肤上点缀着零星的吻痕,仿佛霜雪里卧着的一枝灼灼红梅,慵懒道,“把衣裳递给我。”
顾昭怔忪回首,只见美人青丝如墨,发丝瀑布似的自光洁肩头垂下,头微微侧着含笑望他,不见如何雕饰已是昳丽无双,更兼眼波顾盼潋滟平添三分风韵,双眸清澈温柔,宛若梅花雪月间,扫落在洁白雪面上的粼粼月华。
顾昭胸中蠢蠢欲动,一个飞扑将他压在身下,垂首在他唇上含糊黏腻的吻了数次。
好像被热情的毛绒绒大狗袭击,容从锦微扬着首,纤长脖颈展露出一段优美弧线,手臂亲昵又无奈拥着顾昭,边笑边道,“再不收拾今晚我们就没有官驿可住了,王爷要露宿荒野么?”
“好啊。”顾昭连连点头,又凑上来在他唇边轻啄了一下,“从锦也会在那里的对么?”
容从锦微微一怔,少顷眸底浮起一丝温情,低声道:“自然。”
顾昭很高兴的用脸颊亲密的蹭了蹭王妃的侧脸,像是小动物表达爱意的方式,仿佛这样才能诉说他万分之一的喜悦。
“无论何地,何种境遇这次臣都会陪您走到最后。”耳鬓厮磨间容从锦微阂双眸轻声道。
或许是顾昭幼时高热不退烧坏了头脑的原因,他并不像其他公子一样纵情欢愉,即便面对心爱之人又尝到了情事的滋味,他也是享乐却并不沉溺,好像仅有最开始的几个月他格外热衷床笫缠绵,现在能亲一下自己与鱼水之欢对他而言一样快活,无分高下,肌肤相贴同床共枕,这种最原始基本的夫妻相处同样能触动他,令他无限欢欣。
容从锦不禁沉默,他初见顾昭,只是喜爱他心思浅显如一泓清可见底的湖水,再加上他对自己的思慕和他的贵重身份,和他成婚会是一个聪明合理的决定。
现在他却由衷希望顾昭能多懂得一些,不负那年雍州风雪。
车队走走停停,容从锦刻意放缓行程让从未放松离开望京的顾昭有机会一览山河烟雨,不知不觉间车队走了一月有余才抵达建州城外。
“王妃,王府一干事应已经准备好了。”前哨传回消息道。
“进城。”容从锦微松马缰道,肃王就藩相当于整个王府搬迁,定下封地后已经分批送过一些王府的大件家具、摆设,但顾昭用惯了的物件他还是放在了最后一批打包的行李上随车队一同前往建州,
沿路从宽敞平整的官道换成细石子路,道路难行加上车队辎重较多难免耽搁了几天。
等进了城也能松快松快。
建州府城不过望京城三分之一大,民居青墙灰瓦顶上铺了一层棕叶,仍透出底下瓦片上泛着的青苔,城中主路是青石板路,两侧高大树木簇拥,苍翠阔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树影婆娑。
“这是什么树?”顾昭一路游山玩水本已有些倦了,躲在马车里小憩,临进城时不放心王妃独自在外才从车里钻出来,此刻骑在马上高仰起头傻乎乎的望着树叶,嘴吃惊的微微张开。
他骑的马是大宛进贡的名驹,皇室御苑里也没有几匹的骏马,是当今天子亲自赏赐的,比身边侍卫的寻常马都高出数尺,可顾昭仰头仰得脖颈都酸了,在他的视野里这树木的枝叶宛若连接苍穹的碧玉,遮天蔽日,只有些许阳光从缝隙间盈盈挥洒。
“臣也不识得。”容从锦微顿了一下抿唇轻声应道,他心中大概有个影子,却因只是从书上读到过从未见过实物,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好在顾昭面前卖弄。
“竟也有从锦不知道的事情。”顾昭的好奇心来的快去得更快,笑得抓紧了马缰在马背上微侧过身来调侃道,唇角溢满了笑容。
容从锦不禁觉得赧然,嗔怒的绷起面庞眼波横扫过顾昭,让他莫要在进城的护送车队里令自己难堪,顾昭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察觉到他这一眼中的警告,一双星眸微微弯起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此刻风清天蓝、海阔云淡,身后马蹄声清脆悠长,空气不同于望京城参杂着酒楼与世族显贵府邸隔着院墙飘荡出来的檀香、芸香气息,唯有一种草木清新蕴含着淡淡水汽的清香,望京的纷扰与重重枷锁都被抛在身后,皇权财富、权势地位都不重要了。
身边郎君风华正茂,皎如玉树临风前,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容从锦刚涌起的些许恼怒刹那间烟消云散,不由得回以浅笑,彼此目光相触都觉得说不出的美好。
待到了王府前,顾昭先下马又匆匆快步走到容从锦马旁,朝他张开手臂:“从锦,本王接着你。”
定远侯府世代出武将,儿郎骑射何等精湛,容从锦虽大多数时候都留在内院,但也是能骑马日行百里赶赴益州平息水患的自然用不上他来扶着,容从锦看他宛若大鹏展翅生怕他跌落的模样恍惚间却仿佛又见到了他们新婚首日顾昭带着他入宫拜见太后的时候,顾昭也曾是如此小心翼翼的护着他,生怕他有一丝闪失。
时光流逝,顾昭待他一如伊始。
“入府吧。”容从锦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投入王爷怀抱,但下马后还是在他身上微分担了一下重量,语气不自觉的温柔,街边零散的跪着一些百姓,建州城不比望京,因地理环境特殊,周边小村落傍海而居,多达数百个,建州城内的百姓只有几千,但顾昭乃是封王,以后就是建州内最具威势的人,当施仁政,自然不能入建州城首日就令百姓久跪不起。
王府仪仗过后,依例车队尾的侍卫向路两侧抛了一些金叶或是吉祥裸子。
王府管家在王府门外迎接,顾昭握着容从锦的手一摆一摆的与他并排迈过门槛。
王府入门折过影壁是一个小方厅两侧修竹葳蕤,笔直的石板路衬着竹影通往正堂和两间配殿,后殿题着瞻霁堂,穿过月亮门就是后院居所了。
“东西两路把角上的后罩楼和抱厦都是暂时安排给下人的,侍卫都在后头的宅子,等王妃和王爷来了再安排。”管家微躬着腰,对王妃极恭敬。
他是望京带出来的王府旧管家,早在望京就见识了肃王妃的本事,不仅内外都是一把好手把王府管得滴水不漏还哄得住王爷,自从他进府后他们王爷是对这位王妃言听计从,俨然就是跟在他身边的一条尾巴。
他去问王爷,王爷也只会丢给他一句“问从锦”。
任何事情王妃点头就算是定下了。
“可以。”容从锦问道,“寝殿在哪?”
管家连引他们走中路,庭院间有一方小小水榭,残荷盈盈浮在一泓碧池内,岸边垂着一棵茂盛的垂柳,一旁假山石上还引了活水,假山最上方坐落着一个小凉亭,流泉淙淙就从凉亭边上汇入水榭,想来春夏交替之际或是傍晚时分,伴着泉水鸣溅,在凉亭赏景或对月浅酌,清亮水雾氤氲间别有一番意趣。
“这凉亭叫什么?”顾昭看见覆着绿琉璃瓦的飞檐凉亭颇觉满意,顿住脚步在额头上用手搭了个遮挡,顺着阳光眯起双眸仔细辨别凉亭上悬着的匾额。
“这…”管家踟蹰片刻,低声道,“不敢欺瞒王爷,建州修建王府的管事是当地找来的,王府修建好奴才到建州,敕令建造的管事暂时给起了个’缀锦亭’的名字,因冲了王妃的名讳,奴已经叫人取下来了。”
”是否要责罚管事呢?”管家询问道。
“不必,短短数月管事能将王府修建完毕,且精致典雅可见是用了心的。“容从锦道,”重新换个名就是了。”
容从锦目光微扫,瞥见杨柳依依池面水波潋滟,想起一句春光满手生,夹岸笼溪月,随口道:“便改了溪月亭吧。”
“惜月…”顾昭喃喃重复一遍,微用力握紧了容从锦的手,兴奋道,“就像本王怜惜你一样。”
“是呀,多谢王爷垂怜。”顾昭兴致高涨时就忘了分寸,手上力道也不记得收一收,握得容从锦手掌一痛,本能想要抽出手却间顾昭两眼亮晶晶的望着他,顿时无言。
顾昭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夫君,唯一的毛病就是多生了一张嘴,仿佛他说话就是要惹自己生气的,什么怜惜?从以前的皇子兄弟那学来一些浪荡言辞,转头就用在他身上。
“你下去吧。”容从锦吩咐管家。
“是。”管家躬身目送两人走远。
建州气候温润,花园内移步换景花木扶疏,虽没有金玉堆饰雕梁画栋,却也质朴可爱,还未走到寝殿,顾昭就凑过来,唇覆在王妃耳边悄悄道,“本王喜欢这个地方。”
第69章 天容海色本澄清
寝殿前院有一片莲池, 推窗即能望见莲池,建州天穹澄澈,已过盛暑, 碧荷繁盛随水波摇曳, 唯有一两芙蕖在明媚日光与蒸腾着的湿润水汽中送来清幽香气, 光影交错间恍若坠入人间的仙境。
“后院有紫藤!”没了外人, 容从锦就更拘不住顾昭了,王爷撩起锦袍飞奔前去打探,又回来兴冲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