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能让他抓这个呢?”容从锦无奈的帮他拆下发冠。
“莹儿喜欢。”顾昭无所谓道,“都给他。”
“回宫用膳?”皇子年级小,玩了一会就嘬着自己手指眼睛圆溜溜的注视着顾昭,顾昭不比其他只在年节出现像是检阅似的父亲,他是时刻陪在孩子身边的,比乳母还亲近些,孩子饿了便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还有些折子…”容从锦有些为难,皇帝的奏折是不允许拿出书房或是寝殿的,即使在行宫奏折也要在皇帝的房间。
“不如陛下先去用膳吧,臣一会回去。”容从锦温声道。
顾昭一怔,抱着孩子的手臂略紧了一瞬,又在顾莹反应过来前松开,含糊的点头走出书房。
容从锦心中有个疑惑,从户部调来的文书到了,他只看了两本眉头就越皱越紧,向来心沉如水的他也禁不住浮躁起来,把文书一丢,匆匆翻起第三本。
啪!少顷,文书被重压在桌面上,容从锦气得眼冒金星。
这账目看似清清楚楚,其实全都是糊涂账,西北军为什么重复支取马匹鞍鞯的银两?水患的钱到现在还没落到实处,漠北为什么已经增开了两笔军费,皇室别院,皇室哪修过园子。
片刻后他冷静下来,永泰帝并非昏君,国库开支如此混乱估计是只能这么写,真正的帐大约是填了各处的窟窿,还有先帝在时留下的隐患,可是到处补也不是办法啊,国库的钱款一年比一年少,入不敷出…
按照户部的账目,本朝不要说支撑开战了,就是正常运转都是常年维持在崩溃边缘,容从锦倚在紫檀嵌玉椅上,头晕目眩,胸口仿佛压着一块重石。
进忠提到永泰帝染上芙蓉片的事,他本是五分信五分不信,进忠对永泰帝忠心却不一定会对他忠心,现在他倒是信了七八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只有一个念头,永泰帝的芙蓉片在哪?给他来一片。
“柳氏…难怪。”容从锦自言自语道。
容从锦在书房坐到星辰渐隐,才批完所有的奏折,将户部这几年的账目全部看了一遍,仅是国库的总账目,具体的细帐还没看。
“君后,回景仁宫还是…”进忠行礼,他已经把偏殿收拾出来了。
“回景仁宫。”容从锦打断他道,站起身时不自觉的摇晃了两下,进忠连忙上前扶他,他下意识的挡开,自己按住桌面稳住身型。
先帝不是宠幸过去的柳惠妃就是在书房偏殿独寝,回宫路上灯影摇曳,仪仗侍卫像是蜿蜒雄伟的巨蛇,所经之处自有威严气势,容从锦不禁苦笑,他本就是玲珑心窍,过去想不明白的事情在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后很快琢磨清楚。
原来不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而是心力交瘁么?
永泰帝需要有力量的氏族来辅佐他,和柳氏一拍即合,他无法面对皇后,皇后也不理解他的苦闷,所以只能在偏殿独寝,日复一日的埋首在奏折里,直到朝政夺走了他的一切。
·景仁宫内,守夜的宫人在隔扇下打着瞌睡,听见脚步掀起一点眼皮,瞧见皇后的衣裳才恍然惊醒连忙请安,容皇后挥退他们自己进了寝殿。
顾昭竟然还没就寝,穿着亵衣在一扇半撑起的窗下独坐,皎洁月光洒在他的面庞上,俊朗眉宇间变得多了些莫名的深沉。
“陛下。”顾昭向来心思都写在脸上,是个阳光快活的人,当这样的人有了忧郁的事情不免让身边人担心。
顾昭慢吞吞的往边上挪了些,拍拍自己的腿,容从锦脱下外袍随手搭在冰梅纹屏风上,顺从的走过去靠在他怀里。
“从锦。”怀里人单手挽着他脖颈,淡雅的冷香轻轻融在他周遭的空气里,无端的令人紧绷的神经逐渐舒缓,顾昭忽然埋首在他颈窝里,像个毛茸茸的动物似的轻蹭了两下。
“嗯。”容从锦什么也没说,只是倚靠在他怀里,月光如水,寂夜的长河向前流淌,他们就是承载彼此的一叶小舟,相互慰藉也相互支撑。
“莹儿会说话了。”顾莹含糊不清的叫了君后,顾昭兴奋的抱着孩子想去书房却被侍女拦下,只说他在忙不能被打扰,顾昭知道自己不聪明,所以总是习惯性的依赖身边人给他选定的自己人,以前是太后和先帝,他们身边的皇嫂、含光等人,现在是碧桃扶桐,他不用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要听从就可以了。
但他这次隐约明白是什么情形了,从锦坐上了那个位置…
以前坐在书房里召见大臣的是父皇、兄长,现在是从锦,无一例外的他们都会变得忙碌然后不再理会自己,即使同居住在皇宫里,每逢节日庆典都能见到,也是遥不可及。
最终他们就变成一幅画像,受人尊重,后世敬仰。
但他想要的是陪在身边的亲人,会给他糖吃,听他说琐碎的事,陪他逗蛐蛐。
他怨恨皇位,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在争夺这把椅子,周而复始,他不敢说出来,怕被指责不识大体,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贵为皇帝不会再有人敢责备他了。
容从锦听懂了他小心隐藏的不安和失落,手臂轻拥紧他,“他说什么了?”
“君后…有点含糊。”顾昭双眸一亮,其实他只是发出了相似的音节,顾莹快两岁了,身边的嬷嬷都担心他是不是继承了父亲的痴症,但又不敢明言,顾昭没听到这些私下的谈论。
其实只是顾莹被照顾的太好了,碧桃小心呵护,扶桐则约束着照顾皇子的侍女嬷嬷,凡是略有偷懒不尽心的都被赶了出去,再加上顾昭这个父亲的尽心尽力,连玩蛐蛐的时间都改在陪伴顾莹身上,顾莹何止是享受着照顾,简直是沐浴着关爱…这种情况下说话晚也是很自然的。
“他还不会叫陛下么?”容从锦笑着询问。
“不会。”顾昭有点郁闷,想了想道,“扶桐在教他,他只会说’胡胡’。”
这就更怨不得顾莹了,跟着扶桐学说话,之前还能没学会“父王”,现在就变成“父皇”了,让顾莹学习兴趣大减。
“有时间我们教他,一定能教会莹儿叫父皇。”容从锦轻笑着保证,“这次我不会错过了。”
顾昭怔怔望着他在自己怀里的笑靥,心底浅淡的愁丝和那种隐约窥见宿命的悲凉感退去,垂首用力在他侧颜上吻了一下。
“陛下…”容从锦嗔怒望着他,手臂却依旧环着他的脖颈。
顾昭不理会,一路从脸颊亲到唇角,在他唇上端正的印了个吻,封缄他的言语。
“从锦,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顾昭可怜的求他,他畏惧、亲近的都已经逝去,但只要从锦还在,在仓皇茫然的世间,他就还有一个可以令他安心的所在——家。
顾昭并不是一个很贪心的人,他所求的唯有这么多。
“那陛下要相信我。”容从锦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仿佛可以透过眼眸触碰到彼此的灵魂,思绪里纷杂掠过朝臣的试探,户部杂乱的账目还有突厥的虎视眈眈,最终思维落在成婚那晚他见到的那双璀璨沁着赤诚爱恋的双瞳,他启唇听见自己声音响起,“再试一次…”
*
“这容皇后也不过如此。”藤萝满墙,书房多宝架上摆着松柏剑兰,墙面上挂着名家画卷,几位大人各列左右,窗外芸香幽幽,书桌背后的老者历经三朝,放下一直把玩的金云歙砚,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一道精光,片刻后又敛去光芒笑着捋自己的白须,一派宽厚老者的模样。
“不过是个双儿。”众人附和,其中一个颇有深意的说了一句。
众位大人心照不宣的微笑。
这容皇后也就是首次上朝的架势十足,查朝政、户部的账目,望京中各个家族间的牵扯,看似有不俗之姿,要大刀阔斧的改革朝政,他们都是混熟官场的老人了,左右挡了几个回合,这容皇后就败下阵来,也不再提查朝政的事情了,只是按时和景安帝上朝。
其实深思容皇后的举动无论是查底细还是查账都像是新任的主母对付内宅的手段,内宅里不过就那么点事情,几位大人几乎要笑出声了,难道还能比朝政更加复杂么?
这双儿想用对付内宅的手段来应对朝政,简直可笑。
不过这是他们的机会,容皇后大约也已经察觉出不是他们的对手了,近几个月都很老实,他要是不与他们作对,他们也愿意让容皇后和新帝安稳的坐在那个位置上,昏庸的君主总比一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好对付多了。
“听闻他为瑞王王妃时就是才能平平,只是生了一副好面孔,陛下心悦他才一路带到了封地,让他顺风顺水的做了封地王妃。”敷文阁学士蒲正卿道。
”本就是荒野之地来的…”
连内院都管理不好,现在让他管理国家,简直天方夜谭。
“不知先帝为何一定要他临朝。”蒲正卿道。
承宣使笑道:“大约是病糊涂了吧。”
几位大人又笑了出来,他们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想到永泰帝这个锐意图治,极力改革,给他们这些世代簪缨的家族造成巨大压力的君王终于逝去,且在驾崩前走了这步昏招,不禁让他们又是讥讽又是畅快。
”这赵大人和秦大人已经回来上朝了,不知柳氏…”谏议大夫裴元道。
老者颔首,慢悠悠道,“移三族,也足够了,明天上朝再提一下吧。”
若是容皇后识趣就知道该怎么做,什么先帝旨意,向来先帝旨意被后世之君更改的还少么?他一个双儿上朝已经是牝鸡司晨大大不妥了,若是执意不改,废后再立又有何难,他们几个家族中适龄的女子有许多。
“大人英明。”承宣使恭维道。
“大人是朝廷的栋梁,有大人在是朝廷之福。”谏议大夫道。
书房内一团和气,老者眼角皱纹里逐渐充溢着权力带来的意气风发,仿佛回春。
…
“老爷,不好了。”一遍身绮罗的中年美妇忽至,扣响书房门,环佩叮当,声音惊慌。
这美妇是老者续弦,他自觉失了颜面,不快起身侍从为他打开门,老者单手负在身后呵斥道:“胡言乱语些什么。”
夫人云鬓上的一支金嵌宝石簪滑落,当啷摔在地上她却恍若未察,慌乱的一把抓住老者腰带跪倒在地:“老爷…”
“穆玉成,陛下谕旨。”御林军统领亲至,侍卫如潮水涌入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吕居正身着官袍头戴乌纱,从人群后缓缓走出,朗声道。
他吸取了之前差点被四皇子暗杀的事情,每逢动刀戟的时候都紧跟着武艺高强可靠的人,而且坚决不第一个出来。
穆玉成官拜一品,且是两入阁的老臣了,见皇帝都是赐座的,颤巍巍的走到庭院中,刚跪下就听吕居正刷的展开圣旨,也不用摆香案,扬声道:”历朝贪蠹之吏不遑少见…尔等私藏朝贡,上侵国帑,下吞民财达百万之巨!剥皮揎草宁无余辜,朕上承祖德,常存无为而治之念,伤一生灵皆不忍之,着即革去何枢密院穆玉成,敷文阁学士蒲正卿,承宣使等人一切职务。令枢密院副都御史吕居正,调平阳王府顾茂,定远侯府容逸,协同审问,一应宗族罪臣拏解来京,尔等罪员倘尚存一丝天良,当彻底供罪,悉数缴出贪墨之财。拒不缴者,断不可留。此旨一到。即著于彼处正法。”
“老臣冤枉!”穆玉成眼前一黑,高声叫屈。
“不妨事,穆氏祖籍余杭,库房查出存银百万,不知大人府上又有多少贪污银两,给本官抄!”御林军顿时散入穆府,吕居正冷笑,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比较特殊,是同一个,就是谁的面子都不给。
他食君之禄,担民之忧。
莫说建安帝了,就是永泰帝都受不了他,枢密院副使的位置看似已经是三品,但并无实权,权柄都被各大家族瓜分,永泰帝想着提拔他,但他自诩刚直不阿,连皇帝的权都不愿攀,永泰帝烦忧甚多,也不再理会他了,所以吕居正也是朝野中的一股清流,诸位大人都默认无论谁登基,吕居正都能继续被冷待。
谁也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跳出来。
穆玉成被他扣住,顿时背脊上生出一层冷汗,心底只有一个念头…不好,他和容皇后联手了。
“老臣冤枉,臣从未贪污!”
各路御林军回来,回禀御林军副使,御林军副使又上前想要附耳,吕居正退开一步一,朗声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端,你就在这里讲。”
“回大人…库房只有几千两白银,各种珠宝古玩,除此外并无其他。”御林军副使无法,只能道。
“本官说什么!本官乃是当朝枢密院使,吕居正你官报私仇,我要面见陛下!”穆玉成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要起身,几个御林军侍卫立刻按住他。
“哼!本官从未将你们这些贪蠹放在眼里。”吕居正不屑道,“将竹林、花园一寸寸翻开查,湖水全部放出,院墙或是样式中本没有的墙壁房间都砸开。”
穆玉成顿时定住,就连被压在穆玉成身后的蒲正卿等人也像是被抽去了力气,他们所私藏之处,除了大笔在祖籍所在处的银票,望京中的贪污大多藏在庭院中的隐蔽处,假山湖水,或是别出心裁的嵌入墙壁。
想不到这吕居正如此不留余地。
次日上朝。
吕居正启奏道:“陛下,臣奉旨查抄枢密院正使穆玉成官邸,查银两百万两,金六千两,除皇室赏赐的古董珍玩数千件,敷文阁学士蒲正卿查银一百五十万两,金五千两,字画珍品数百幅…”
“其余老宅所查抄已经运往望京,一并造册登记。”吕居正愤慨道,“枢密院正使与其同党盘剥百姓已是铁证,待查清所贪后当移交大理寺严惩。”
可怜刚跪过太庙回来上朝的赵大人和秦大人听到这种消息,顿时在朝堂上站立不定,仿佛站在了烙铁上般不安。
“话虽如此,缴出贪墨所得者可从轻发落。”容皇后道。
赵大人和秦大人立刻又站得稳了些,暗自擦汗,哪有什么正邪对错,都是利益交缠罢了,穆玉成触及了容皇后的底线,容皇后要惩治的是他,他们这些底下的人只要即使转舵,不会伤及他们的。
天气逐渐转热,柳氏一族株连九族,穆玉成理应削其九族,朕姑念伊功劳,移三族,族中年满十四的男子一律斩首,敷文阁学士蒲正卿不加管束族人,涂炭生灵,移三族,原籍族人流放黑水都督府…
斩立决,柳氏一族就有数千人,这场动乱至少有上万性命填送,官府不得不把刑场挪到了望京外,才避免血流成河,难以清洗,刑场附近正是一片农田,据传这片农田秋天的麦子竟是鲜红的,握在手里像是一串血珠。
百姓称之官麦。
容皇后对着终于略微弥补的账目微松一口气,虽然距离补上国库还很遥远,至少有几千万两进账,略解干涸之危。
朝野中传言容皇后残暴,百姓则拍手称快,将容从锦视为救星,然而这两种声音容从锦都不在乎。
寒冬,突厥南下。
自从突利可汗逝世后,突厥动荡,新可汗继位称处罗可汗结束纷争,一统突厥又在冬季挥军南下。
“突厥侵扰,实属寻常,当令漠北军严守,以固边防。”朝野中已经习惯了突厥南下抢掠,往常他们会被漠北军牢牢困在边防外,即使冲破最多打到羁糜州,满载而归。
“漠北军数年未增添新兵,恐不能防守。”
“公主嫁于突利可汗,突利可汗逝世,依例当迎公主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