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皇后 第97章

“撤。”郎将嘶吼着调转马首,和军中同袍配合互为臂助,且战且退。

这一战折损了一支千人小队,还有脱离包围圈时死伤的数千将士。

幸好未伤及主力部队,郎将也是漠北出身,在退出焉支山后很快找到了临时驻地,修建战壕,设置哨探。

他们刚打了败仗心中惶恐难安,却不知道另一边也是郁闷难平,叱利部率先发难道,“我们带着大军跟随可汗一路到焉支山,却只捉了这么一支千人队伍,还不够叱利部当初损伤的将士。”

“而且漠北大军逼近拔延部,可汗又准备如何解决?”

“一直逃跑还算什么突厥勇士。”

其余各部纷纷应和,即使知道他们是因为丢了自己的领地想逼着拔延部帮他们讨回失地,颉利可汗听到讥讽还是愤怒不已,他们把勇士的荣耀视作至高无上,他率领各部就不允许他们的挑衅,还是亲近幕僚在他身后低声劝告,颉利可汗才勉强压下心头怒火,冷哼一声回了帐篷。

各部首领相互看了看,都流露出一点鄙夷神情。

可汗和前几任可汗比起来算是不好女色的,可敦是同部落的,几个小妾则分别来自其他部落和钦朝,那位公主也成了他的妾室,不过他并不喜欢钦朝女子的柔弱,再加上钦朝公主也不是那么年轻姝丽了,他早就把公主置之脑后,这次钦朝挥军,他更是已经把钦朝公主监禁,就等着什么时候祭于阵前了。

他进了帐篷,几个妾室连忙迎上来小心讨好,这次出征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拔延部他带来的都是颇为受宠的,其中还有一个曾经是钦朝公主的婢女。

“可汗,那些俘虏怎么处理?”小妾轻声问道。

“一会带出去杀了,不能在焉支山见血。”焉支山是他们的神山,若非如此,他早就把这些漠北军全都处死。

小妾沉默半晌,低声道,“妾身刚才见那将军有点面熟,似乎在望京见过。”

“望京派来的?”可汗多了点兴致问道,他知道漠北军的军力也在补充,也许有一部分来自望京。

小妾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突厥荒漠,她刚跟着公主来突厥的前几年受尽前可汗其他夫人的折辱,都抱着为了朝廷和皇室的念头一直坚持着,后来公主换了丈夫成为妾室她才想明白,什么江山社稷和她一个女子有关系么?她想要自己过得好一些有什么错,公主自顾不暇她就只能另寻出路。

本来以为跟了可汗虽然只是妾室也能过两天好日子,没想到这可汗如此无能,眼看着都要被钦朝打下来了,公主能回朝廷,她又怎么办?

“那将军好像是定远王府的世子…琼林苑我见过他一面。”小妾柔声道。

可汗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怔了片刻问道,“容皇后是否也是出身王府?”

“也是定远王府,这位将军是他同胞兄弟。”小妾道。

可汗仿佛背上打了个霹雳,他顿时精神抖擞,不顾妾室还柔情蜜意的靠在他身上,瞬间站起来笑道,“竟让我捡到个宝贝。”

“容皇后。”他咬牙把这几个字在唇齿间重复了一遍,他胸中有宏图伟略,对大钦的局势很关心,自然知道大钦的皇帝是个痴傻的,朝政都是皇后把持成,曾经朝廷积弱,他们可以随意劫掠,把朝廷视作一块肥肉,局势转变都是因为一个容皇后,他的兄弟握在自己手里,他倒要看看这位容皇后又要如何面对。

漠北战报和突厥国书几乎是同时到了望京,不知道是一封生死未卜的战报还是突厥要求漠北军退出突厥国土,让出羁糜洲作为交换更令他忧心。

顾昭在大殿接见突厥使者,身旁只有几个重臣,闻言刹那间吓得魂飞魄散,站起来道,“朕的舅兄…”

他脑海中闪过定远侯和定远侯夫人对他的看重,再想一想皇后,顿时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行,都给你。”

“陛下!”内阁大臣惊呼。

突厥使者愕然,非常懊悔他们商议后决定只要羁糜洲,早知道大钦皇帝如此看重这个舅兄,他们再要几州也是轻而易举的。

”羁糜洲是本朝重要州府,羁糜洲一丢我们就再无天险了。”内阁大臣几乎垂泪泣血。

“是呀,历代守住羁糜洲都付出了巨大代价,绝不能在我们的手里丢了。”内阁大臣纷纷附和,屏风后还坐着容皇后,他们也不敢当着容皇后的面说出将军被俘就应该自尽,如果要拿本朝的领土去换,那还不如给自尽的将军赐一份荣耀。

顾昭挥手,让小乐子拿玉玺,内阁大臣再顾不得体面,连连叩首求道,“陛下三思。”

“且慢。”屏风后忽有一道声音道,瘦削身影缓缓站起,走出屏风隐蔽的范围,突厥使者匆忙抬首,带着怒色不知道是谁打断了他的好事,却见那人容貌昳丽,身姿纤细唯有腹部隆起,将要临产,他一手搭在陛下去握玉玺的手上,使者念头微转,已经猜出他的身份,连忙道,“突厥对大钦的陛下和皇后只有尊敬,在漠北的军队全部撤出突厥,拿到羁糜洲后,我们一定将容将军和大钦公主一起送回钦朝。”

“以后也不需要钦朝岁赐,可汗愿意开集市相互交换马匹和茶叶。”

容皇后一双美目沉静的注视着他,看得突厥使者背脊生寒,忙笑着要再劝。

“天子主社稷,将士守山河,钦朝没有这种和谈的先例,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容皇后平淡道。

“听闻容皇后只有这一位兄长,又是一母同胞对你多加照拂,你竟也忍心?”突厥使者忍不住冷笑。

“他是本宫的兄长,更应该以身作则。”容从锦道,“绝不徇私。”

“使臣请回,等漠北将士踏破突厥国土的那一日,我会祭奠我的兄长。”

突厥使者费力劝说,容皇后却再不开口,几个内阁大臣本就不愿意和谈,立刻帮着斥骂突厥使者,他只能拂袖而去。

内阁大臣们等突厥使者下去后,倒是议论了一番商议着怎么在不损伤漠北军的情况下救回容将军,最后的结论是给定远侯府封赏。

内阁大臣们退下,容从锦怔怔站在原地,顾昭忙拥住他,担忧道,“从锦…你还好么。”

“把羁糜洲给他们吧。”顾昭低声道。

“不。”容从锦眸底泪珠滑落,他在知道兄长被俘时已经意识到了会有这个决断,他一字一顿,胸膛间涌起一股血腥气,“我的兄长是钦朝将领,大丈夫俯仰无愧,若是因他一人让大钦百姓受苦,他、定远侯府又有何颜面对天下人?”

顾昭无奈反过来劝他,容从锦知道他不清楚一洲得失对百姓而言是多少家庭,只微微阂眸,掩住眸底浓郁苦涩。

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知道消息后站在陛下这边愿意让出羁糜洲的是定远侯世子夫人。

何氏上书求入宫参见,容从锦无奈见她,何氏摘了发钗,素衣入宫,在景仁宫门外就叩首行礼,见了容从锦后更是叩首,额头鲜血渗出。

“扶桐。”容从锦低声道,扶桐连忙上前想要扶起何氏。

“皇后,妾身知道您心系天下,但夫君他只是我一人的夫君呀。”何氏泪珠片刻就打湿了衣襟,她哭求道,“妾身从未求过您什么,定远侯府也从未求过您什么,只求您高抬贵手救一救您的兄长吧。”

“只要您一念之间,就能救他。”何氏目光紧紧盯着容从锦道,“我们还有两个孩子您没见过,您真的忍心从此他们没有父亲。”

“此事内阁已有定论,本宫做不了主。”容从锦道。

“您不必推脱,我知道您是为了名声,我入宫的事情人尽皆知,世人都会知道是我逼迫您答应突厥的条件,让出羁糜洲。”何氏急切道,“我才是千古罪人,我愿意。”

她不是定远侯府世子夫人,更非官宦之家,她只是一个妻子在求能让他丈夫平安归来的机会,她目光中的恳切几乎化做血泪。

容从锦微微摇头。

何氏心头的怨毒到达极致,她摇摇晃晃的起身指着容从锦怒极笑道,“难怪公婆不来求你,原来你是这样一个冷心冷肺的怪物,夫君待你真挚,有什么好的东西都想着送给你,皇后却将他视作草芥。”

“你抛弃兄长,背弃家族只为了一个皇后贤名,我就要看看这顾氏江山如何待你。”

顾氏江山和我有什么关系,容从锦脑海中轰鸣不断,他低声道,“嫂子,我会善待兄长的孩子…”

“用不着你。”何氏怒道,“我的孩子没有你这样的亲人。”

何氏怒火攻心,一时后仰晕倒,扶桐连忙扶住她,试探的看向容从锦。

“把她带到房间休息,请太医。”容从锦疲惫道。

“是。”扶桐刚要带走何氏,她却悠悠转醒,看景致向外移动,连忙起身跑回殿内,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跪坐在地上哭求道,“皇后,妾身一时胡言乱语,您千万不要计较,您救救您的兄长吧。”

何氏披头散发,泪水糊了满脸,毫无形象,容从锦却很羡慕她能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可以他愿意做这个来求的人,而不是坐在这里拒绝她。

”他是大钦将军,报效国家理所应当,无论作为他的兄弟还是皇后,我都是这个答复。”容从锦道。

何氏哭声一顿,“定远侯府从没沾上您的半分光,臣妾也不在乎那些,请您救他都不行么?”

容从锦阂眸,何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没再骂他,站在廊下对着天光惨笑数声,侍女扶着她离去。

容从锦久久无言,起身道,“漠北送来的军报呢,虽然不能围攻突厥,但他们被困在焉支山,漠北军想要处理突厥易如反掌。”

“君后。”扶桐点了点自己唇角,容从锦反手一抹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咬破了嘴角,鲜血正逐渐渗出。

“我不能救他。”容从锦低声道。

容从锦一如往常的处理公务,只有夜深人静时躺在顾昭身边,他才会安静的望着幔帐顶出神到天明,他孕期反应本就严重,顾昭见他心思郁结哪里做得住,特意见了内阁大臣准备让出羁糜洲,内阁大臣坚决不同意,宁愿辞官也不和谈。

顾昭非常困惑,“那你就辞官吧。”

内阁大臣无奈道,“陛下这不是一人得失,您想想漠北三十万将士,羁糜洲的百姓。”

顾昭眸光掠过,他想起雍州百姓,他想让他们每人都有鸡腿,若是突厥拿到了羁糜洲,那羁糜洲的百姓怎么办,顾昭内心拉扯,他顿了下道,“朕不能让从锦难过。”

内阁大臣愤怒中又夹杂着一丝茫然,顾昭再痴傻他也知道国土意味着什么,一个人的喜怒对他而言竟然比得上这天下么。

“陛下若是为了皇后才让出羁糜洲,必然让皇后受到千夫所指。”内阁大臣已经醒悟,知道不能拿江山来劝顾昭,反而是皇后的安慰奖更能说服他。

“不如让漠北军寻找机会,救回容将军,如此两全其美。”内阁大臣决定先拖再说,反正突厥很快就会被打败。

顾昭却不明白他是在拖,思索片刻后郑重颔首,“可以。”

他亲自写了封信,军务加急送到边关,镇远侯读信后长叹一声,他和容家颇有几分投契,也是看着容逸长大的,若是有机会能保住容逸,他自然会去做的。

他毕竟长居边关,对局势非常了解,他闭门不出,思索数日,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将军,一封却火漆密封找来信任的斥候再三叮嘱,斥候应下,他看着斥候把信放进口袋,又让他换了装束,悄然奔赴突厥拔延部。

斥候知道军务紧急,身上的衣裳都是突厥人的模样,连口音都换成了突厥的,一匹马到了拔延部,编了个损伤惨重的部落身份,在拔延部负责巡逻。

第95章 饮马渡秋水

探子的突厥名叫塔尔, 突厥人狮鼻深目和钦朝人在相貌上差别很大,探子能顺利融入突厥内部一面是他受过刺探的训练常年在突厥土地上行走,另一面是他的父系血统, 他的生父应该是个突厥人, 当年掳走他的母亲, 突厥人草原习性对女人不太看重, 更不用说是奴隶了,他的母亲逃回来后就已经怀孕,夫家深以为耻从此和离。

娘家又已经在经年的战乱里离散, 他母亲逃回大钦本以为会得到帮助,却不想如此, 走投无路之下就要投井, 战备状态漠北军有巡城的习惯, 一位小将见了问清缘由就把他母亲安置在军田附近的村庄里, 村子上的邻居都是军户,他从出生见到的就是漠北军, 那些叔伯、兄长玩伴明知道他流着突厥人的血, 甚至他们的父母亲人也因为突厥人而死, 但从未因此责难他。他们很质朴的认为, 塔尔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他说着大钦的语言, 行事和大钦的人一样, 他就是我们的人, 至于父亲的血脉…那都是突厥人强加给他们的。

曾经给他糖的叔伯没有回来, 想着修几间房照顾父母的兄弟也没回来,塔尔沉默着修缮房屋,给麦田施肥, 又把家里水缸里的水挑满,朝他母亲一拜什么也没说,投军漠北。风吹过麦田发出沙沙轻响,漠北寒风呼啸携着雪花干燥泠冽的气息,塔尔突厥话说得纯熟,和驻守拔延部的混成一片,又送了他两袋瑶池酒,突厥多是喝马奶酒的,天气严寒积雪数丈,没有经过反复蒸馏的马奶酒难以御寒,这大钦的瑶池酒就成了抢手货。

塔尔以瑶池酒换了夜晚巡逻的差事,拔延部的人没多想,只以为他是葛罗枝部的年轻人还没经历过几场战争,想趁着晚上躲懒,看在美酒的面上就点头答应了。

夜幕四合,繁星点点。

塔尔从巡逻队里脱身,翻下马匹,挑开一座驻地略偏远的毡毛小帐,“公主。”

“你是何人?”大钦曾经的五公主,现在颉利可汗的妾室见烛影晃动就反手扯上衣衫,警惕问道。

塔尔看她穿的是突厥人的服饰,刺绣图案已经模糊不清,腰间唯有一串银珠就知道她境遇一般,躬身用钦朝话道,“我是漠北军的人,有一封钦朝密信送给公主。”

说着撕破衣袍内搭,从里面取出信来。

公主却不接,只狐疑的看着他,这人虽大钦话说得不错,却有些生硬,像是两种语言都极为纯熟舌头就有些理不直,她嫁到突厥才知道两边是生死对敌不假,但不开战的时候双方百姓都会在私下的集市里交换物资,这人就像是做惯生意的商贩,颉利可汗为人阴鸷反复,经常私下刺探她。

“将军说,平阳公主若是信不过我,就让我问一句公主,昔日长亭送行,您是否还记得瑞王送您的一车茶砖。”塔尔摘下毡帽,低声道。

平阳公主瞳仁微微一压,她出嫁是宗室和亲,嫁妆丰厚,各个王府也有添妆,唯有当年的瑞王府添妆单子外另送了她一车茶砖并数千两白银,她知道瑞王这个兄弟心智迟缓,常有莫名其妙的举动,因此也不以为意,只笑着接受他的好意,谁知道这一车茶砖在突厥是多么紧俏的东西…这才帮她在突厥熬了这么多年,知道在嫁妆单外的这车茶砖的唯有当年陪嫁过来的一个嬷嬷,故人逝去,这事就成了隐秘。

“所谓何事?”平阳喉头僵涩,良久上下一滚,像是在心中掷下某种决定,迅速问道。

“军情告急,请公主襄助。”塔尔知道事成,立即将信双手奉上。

平阳接过信匆匆浏览,一双柳眉微蹙,神情严肃,拿着信在烛火上引燃,直到火焰将要舔舐到手指,她才松开手,看着信纸在面前化为灰烬,侧首吹灭了灯防止外人走到这驻地僻静的角落,透过帐篷看见里面有两个身影。

“你们不清楚颉利可汗的脾气,这件事筹谋起来殊为不易,我也只能一试。”平阳虽是这么说着,却语气坚定。

“无论成败,待这场大战结束,大钦都将迎公主还朝。”塔尔道,“这不是交易,望京也是希望您在保全自身外尽力即可。”

“您已经为了大钦受了太多委屈。”

“本宫身在异国,不敢忘记故土。”黑暗中塔尔不能视物,又语速极快,他心中有一根无形的弦计算着自己离开巡逻队的时间,紧迫间却听平阳公主被突厥风沙吹得粗粝低哑的声音道,“这些年,本宫从未觉得屈辱。”

她身边的侍女宫人死伤无数,改换门庭,她从皇室公主变成妾室,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侍女都没有,自己要做缝补、砍柴修补篱笆等活,还要受到突厥人的奚落,即便是山野妇人也比她的生活好一些,但她心底的火焰始终燃烧,突厥猎猎作响的狂风和漫天飞舞的暴雪都不能熄灭她的信念,她的国家终将迎来一位贤明的君王,一统山河,百姓安居。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