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内阁大臣同情的望向他,毕竟是大笔银两,他们也跟着劝容皇后慎行。
“以前国库空虚,朝廷若非参与海运贸易就得征口赋,或算缗税。”人口税前朝推行,本朝废止,建元帝时因皇帝想修建道观征收了一段时间,又被废除,前朝是十五至五十六岁的成年人都要收税,前朝末年土地兼并严重流民四起为了镇压流民不得不把人口税的年龄调整为七岁到五十六岁,交不起税款的百姓越来越多,只能揭竿而起,形成循环。
算缗税就是对地主及工商业者征税,二缗抽取一算,一缗为一千钱,一算是一百二十文钱,也就是百分之六的税率,实际征收中远不止百分之六的税率,加上商人和豪绅不愿缴税,冲突频发,朝廷想要税款就得派兵镇压,当时的朝廷确实没有这份实力。
内阁大臣不由得沉默,容皇后是没有征收算缗税,但他这些年对户籍地契管理严格,基本上以前的白契交易荡然无存,又经过制度改革,所有的铺面、田地交易都在官府完成,卖家交百分之三,买家交百分之一,经济繁荣交易频繁,各地府衙只在这一项契税上就所得颇丰,简直比前朝艰难推行的算缗税还赚钱。
“现在朝廷有些银两,也不便与民争利,否则就成了平准均输。“本意是好的,却让地方豪强取利,反而给百姓增加负担。
“本宫准备设立一支军队,从滇南、漠北、西北以及明威军皇室禁卫中抽调精锐,独立军号,平时为海上船舶贸易护卫之职,战时则转为海上军队。”
“这支军队将由皇室直接下辖,兵符归陛下所有,将军和左右督军同禁卫统领平级。”容皇后道,“除本已开的建洲港口外,增开闽、淮、广、越、琼五洲港口,设立市舶司,以后商家出海可以不再与大商人船主同行,由军队护送,所需佣金为货物款二十分之一,至于回航贸易,由市舶司收购货物或允许内陆经营,一应款项佣金如数。”
“这支军队,就叫景安。”
诸位内阁大臣心神震颤,想不到容皇后早就想好了下一步,再看兵部尚书神色淡然,就知道他必然和容皇后已经商议过,没准已经考察过各军的情形,选出名单了。
这支军队竟以国号为名,可见容皇后期许。
霎时间,殿内众人心念电转,齐声称颂躬身行礼。
第100章 九重城阙烟尘生
“午后陛下小憩了一个时辰, 把下书房的大皇子带回景仁宫做功课了。用了一些茯苓糕、松子糖、水粉团子,善点茶的侍女轮值了,新换上来的侍女做的茶陛下大约是不太习惯, 所以只用了一些白草饮。”内侍大总管事无巨细的跟在容从锦身后道, “昌平郡王入宫了。”
“他来做什么?”容从锦看了半天的折子, 如今内阁也有一批可用之人, 他不必再一本本的细看,但还是要在内阁给出的方案里御批的,颇费精神, 听着小乐子提到顾昭做了什么面上刚有了些笑意,闻言不自觉的眉头微蹙。
“只是来给陛下请安, 奴远远听着好像是皇庙修缮的事。”小乐子连忙道。
容从锦依旧是神情冷淡, 昌平郡王是建元帝的十一皇子, 按理礼部给了“昌”作为封号, 一般只要不是太不受宠的皇子,都能加亲王衔, 但昌平郡王是个例外, 他成年的时候已经是皇兄做皇帝了, 朝政内忧外患哪里有时间顾得上他, 等到顾昭即位,他嫌弃昌王百无一用, 又曾捉弄顾昭。
只昂着头, 自以为是什么皇子, 旁人就都得对他恭敬有加, 于国无用,就只给他封了一个郡王,在望京建郡王府, 后来就没再听到他的消息了。想来他毕竟是皇室嫡系血脉,可能进了宗室管理一些宗室事务吧?
“陛下在宫中若是无趣,想宣哪个宗亲、大臣的入宫都可以。”容从锦道,“你也要陪着陛下,这些人若有对陛下失礼之处,只管来回禀。”
小乐子自然躬身应是。
景仁宫内,紫檀案几上摆着一丛兰草,幽幽冷香逸散,顾莹正握着一卷书在书桌旁专注的读着,他两颊尚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让他即使努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唇角依旧微微上翘,看起来颇为可爱。珍珠珠链后,贵妃榻上顾昭正一手虚揽着孩子,一手挑拣着什么。
孩子在贵妃榻上充满活力的爬来爬去,速度飞快,他无奈只能放下手里的青白瓷碟,两手环抱在顾琼腋下,半躺着将他提起来,纵容他趴在自己胸膛上。
顾琼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所在,吮吸着自己的拇指,圆溜溜的墨色眼瞧着顾昭,片刻忽然笑起来。
“真傻。”顾莹循声望来,正看见了这个笑容,忍不住跟着扬起唇角,又迅速压平了那弧度,评价道。
“你以前也这样。”顾昭急忙解释,“以后就会变聪明的。”
顾莹懊悔失言,抿了下唇道,“父皇…”
“陛下是觉得二皇子不够聪慧么?”外面有一道声音响起,侍女掀开绣着竹叶的门帘,容从锦进来先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手,又换了外衫才靠近顾昭。
“君后。”顾莹连忙道。
顾昭早挪开了贵妃榻上的小几,充满期待的望着他,容从锦也笑着朝顾莹招手,将他半拥在自己怀里,向后自然的倚在顾昭身上,这是有分量的,顾昭却只觉得安稳和幸福。
“是朕笨。”顾昭小声解释,从锦很聪明,他自幼生活在皇宫里,能够敏锐的察觉出身边人的嫌恶和慢待,从锦从来都不会有这种待遇…他们会敬畏他,被他驱使,为他些许的认可而竭尽全力。
这是他永远也做不到的。
顾昭被人笑话惯了也不打紧,他只担心以后自己的孩子也会被轻视,因此只听顾莹无意提了一句,心头就钝钝的痛。
“陛下一点都不笨。”看着顾昭眉头微皱,眸底暗含着化不开的愧疚,容从锦就觉得心疼,因着两个孩子在,他也不好表现得太亲昵了,却仍在袖袍的掩映下用尾指搭在顾昭小指上,然后轻轻勾住。
“我是武将之后,侯府在望京并没有什么根基,嫁入皇室其实是太过勉强了…”殿内侍女都已经退下,两个孩子一个还什么都不懂,顾莹却已经启蒙,这孩子颇有些早慧,凡事不必瞒着他,容从锦眼眸微弯,藏着点笑意,”但陛下把我照顾得很好,从没有任何人给我委屈,做你的家人实在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顾昭眼底逐渐燃起一簇簇星光,双眸明亮的注视着容从锦,手指也回勾住容从锦的小指,像一个暗号,轻轻摇晃,仿佛在说我也觉得快活。
顾莹:“……”
他一边觉得肉麻,一边又莫名的被和睦静好的氛围感染,盼着这一刻的时光走得慢一些。
他是很多年后,在一个盛夏的午后,听着枕边人抱怨又忍不住发笑的给他讲他们的孩子如何在学堂上偷偷在下面用纸画画,又错把这张涂满了画的纸当作功课交给了夫子,气得夫子胡须都发抖的时候,才笑着感受到了自己父母之间不必言诉的契合。
幸福的童年,给他与生俱来的冷漠、质疑的性格上,涂了一层温柔的底色。
顾昭很是得意,他轻声和皇后耳语,无非是朕是不是最好的?最喜欢我了对不对?再选一次还还让朕做你的夫君对么?
他得到了很多肯定的答复,逐渐骄傲,他是不如旁人聪明,但被众人仰视的从锦眼里只有他,只愿意被他抱在怀里,唯有他能揽明月入怀,这还不能证明他能力卓绝么?
顾昭把一碟剥了壳的干果送到了皇后手里,认真道,“你多吃一点。”这都是他努力挑出来的。
想了想又抓了一把,手指略微松开一些,几颗干果从指缝滑落到小碟里,把一小把干果放到顾莹掌心,“你的。”
顾莹:“……”
“多谢父皇。”他有点委屈,但更多的好笑,在顾琼出生前他可以说是独享父皇,他不用处理政事,给了他超量的父爱,一把干果自然算不上什么,却让他清楚父皇对他和顾琼的疼爱,是因为血脉相连,而他和君后之间的紧密联系,如呼吸一起一伏,不必有任何羁绊牵扯,他们就是彼此的至高无上。
容从锦看顾琼跃跃欲试的来抓干果,怕他噎住,先把他抱开些在膝上轻颠着问道,“昌平郡王入宫,是有什么事么?”
“好像是宗令想把皇陵修一下,让他进宫问户部…”顾昭挠了一下脑袋,想不起来了,他很快就把这事忘了,抓起干果一粒粒的喂到容从锦唇边。
“是想问户部有没有多余的银两么?”容从锦吃了两粒,他也不喜欢这些,只是顾昭给他才吃了一些,偏开头道,“维护皇陵是正事,让户部和工部拿个章程出来吧,就是户部一时凑不上款项也可以先从私库支取。”
顾昭心情却颇为郁闷,现在的皇室宗令还是建元帝时的一位老亲王,建元帝年轻时手腕颇为狠戾,对手足兄弟也不留情,那些宗室都极为安分守己,甚至跟他们这些皇子都没什么往来了,提起来也是他的长辈。
十一现在在宗室里很说得上话,他进宫来拐弯抹角的提醒自己皇后内握后宫,外掌朝政,连带着定远侯府也一家独大起来,外戚气焰嚣张,连宗室也要被压制,长此以往顾氏皇位就要易主了。
他说得很委婉,奈何顾昭是听不懂的,昌平郡王没办法,只能提起容逸。
“以前是左督军也就罢了,皇后组建景安军,明晃晃的给他一连升了三级,放在了景安抚远将军的位置上。”虽然名义上还有将军,但这个位置也是实权,关键时刻可以调遣军队。
景安军自从建立,各军队向景安军输送的兵员都要经过容逸考核,新式的火器、船只也都给了景安军,这么一支精锐军队,岂不成了定远侯府的私军?
“宗室里也有成器的皇室子弟,皇兄不如也挑选一些纳入景安军相互平衡,皇室自然是不会背叛。”昌平郡王意味深长道。
这就是直指定远侯府有谋逆可能了,这样的罪名向来是抄家灭族的,顾昭难免心情郁闷,却不是因为怀疑皇后,而是他终于意识到,从锦一直走在一根钢索上,外敌、朝政还有皇室,几方势力相互牵扯,从锦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以皇后的身份掌控朝政,只要皇帝的心意改变,他为改变局势做出的一切努力,立即就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顾昭想到这心头像是压了一块重石,宗室的话回响在他耳边,他轻叹一声,摩挲着从锦的侧颜,保证道,“从锦,朕在一日,就不会有人伤害你。”
容从锦微怔,笑着点头。
顾昭是个心思很浅的人,容从锦略微试探了几句,顾昭却都绕开不提,他心里就大致清楚是宗室那边扰得他烦忧。
他对宗室向来安抚为上,并不过多苛责,关键是宗室衰微,顾昭又有痴症,世族掌权他努力培养起的一点宗室力量,也是为了维护顾昭。世族经过几轮军队加税法改革的打压已经收敛许多,这宗室就显得有些碍事了。
容从锦微叹,他若是真有夺权的念头,翦除宗室羽翼也不算什么,但他没有这种念头,因此在如何对待宗室上就有些棘手了。
略一沉吟,宣礼部尚书商议。
太学祭酒也被宣入宫,礼部虽然实权不如其他部门,但礼部尚书也算得上重臣,入宫议事仪态自然,太学祭酒的白大人就颇为紧张…太学虽然和国子监名义上并驾齐驱,却因为学生多是宗室子弟,而宗室子弟不入朝堂是惯例,他这太学祭酒的官职也只是听着重要罢了。而且他和容皇后还有点转折亲,自己的女儿正是嫁给了定远侯府世子容逸,上次突厥之战,只怕自己女儿和容皇后之间还有些摩擦。
他暗暗担忧,只怕容皇后是要兴师问罪。
却听容皇后询问了几句礼部尚书,望京中住着几位老亲王和宗室嫡系,也就是和皇帝这一支间的关系,又转而问向自己,宗室子弟在太学中的表现。
“众亲王世子、郡王世子都刻苦读书,博学多才。”白大人自然是把宗室子弟夸了一番。
“却不知哪一位最好。”容从锦笑道,“宗室里只有几位老亲王在管事,年轻的宗室虽然读书重要,但也应该担起些责任来。”
“是…”白大人迟疑道。
宗室担什么责任,他们不就是拿禄米的么?
“皇室的别院、行宫不少,放着也是空置了,还有内侍打扫一大笔维护,本宫忙于朝政也无暇顾及,正应该从宗室里选几个能干的把这些产业都用上。”容皇后道,“举办宴会、修建学府,就是一些果蔬花卉也能变卖,这事做的好也是可用之人,可以在户部为官。”
“你回去后挑选一二。”
第101章 江月隐乡楼
树影婆娑, 花木悠然自得的享受着暖煦的阳光,和风拂过,花草随风摇曳。
昌平郡王自回府就是怒气冲冲, 从郡王府的小花园抄近路回书房, 一路带起灰尘无数。
“郡王爷刚回来, 看着好像心情不太好, 小厨房做了清热润肺的梨汤,您要不要给郡王爷送一碗?”郡王妃的陪房侍女提议道。
郡王妃正当妙龄,生得清秀动人, 仪态端庄,是望京一个五品官的女儿, 她父亲科举入仕, 家族里没有旁人入政途, 父亲官位也称得上清闲, 就是这样的家世却能被容皇后看中,上次选秀未成, 却把她指给了昌平郡王。
以她的家世, 这绝对算得上一门好亲事, 身边家人侍女都生出许多指望, 郡王妃许氏却瞥了一眼侍女,叹息道, “你也年纪不小了, 怎么还是不知事呢?”
“奴婢一心为您啊。”侍女一怔, 以为许氏怀疑自己觊觎郡王爷, 顿时委屈道,虽然他们许氏只是小官,但她也是如姐妹一样陪在小姐身边长大的,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不是。”许氏更是叹气,“你只看郡王回来,怎么不想想他是从哪里回来?”
“哪里?”侍女怔了下问道。
“如果是入宫,自然要着朝服,会友不必穿得太正式,他走的时候却特意换了织燕羽的外衫,羊脂玉双环蟠龙佩,那就是去见长辈了,望京里只有诚亲王算是他的长辈。”
“这个时候却没有留在亲王府用膳,自然是不太愉快,那还能是为什么?肯定是想办的事情没办成了,你让我这个时候去见他,能有什么好处。”
侍女似懂非懂,不过也不再劝她去见郡王了,又问,“郡王想办什么事情?”
许氏没再应声,一来知道自己侍女虽然忠心但眼界有限,若是告诉她说不准就被旁人套了出去,二来…许氏的眸色略冷了些,他们这位昌平郡王心思可大着呢。
顾晔回到自己书房,挥手就把桌面上的所有书本和茶杯全部扫落。
哗啦——
茶汤浸泡着书本,碎瓷散落,顾晔把自己摔在椅子上,胸口犹自上下剧烈起伏,愤恨难平。
顾昭算什么?当年不过是皇宫里谁都能笑两声,戏耍着玩的,他这个皇子也就是名义上的若不是有一个太子兄长,谁把他放在眼里,却不想永泰帝驾崩,皇子中分明只有他和十哥是有能力角逐皇位的,永泰帝却把皇位交给了一个痴傻的皇子,还真让他坐稳了皇位,把他置于何地?
他才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啊。
容皇后…顾晔阂眸敛住目光,手掌紧握着椅子雕花扶手,指侧泛起青白,他当真是小瞧这个双儿了,当年和顾昭一样不起眼,一朝翻起身来竟然握住了权力,如今人心所向,百姓无不称颂,夷族顺服,又有两个皇子傍身,他哪里还有机会。
他也只想着分一些权力,哪怕是以宗室的身份呢,在宗室里上下奔走,好不容易把众人拧成一股绳,却不想容皇后轻描淡写的一招允许宗族管理皇室产业做官,就让那些偏远宗室感激涕零,当真给他看起院子来了,他们连宅子里守门的小厮都不如。
联盟不攻自破,从内部分崩离析,如今宗室内部忙着争抢看守皇室行宫的官职,争先抢后的想要做出一番成绩进户部,乞求着容皇后能看一眼他们的忠心,哪里还记得昔日谈好的拿下景安军的官职。他今日去见亲王,本来是希望对方站在自己这边的,他辈份最高,还说得上话——他的孙子还没有官职呢。
却不想亲王已经把给自己孙子争来了一个看院子的位置,直接撕毁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协议,装得一副耳聋昏聩的模样,把他赶出来了。
其他宗室那里更是不必说,他们如今就像是地头的闲汉,为着地里的一颗菜已经能打到陛下案前了,这还只是监管行宫,不难想象以后进户部的机会空出来了,这些人又会打成什么模样。容皇后只需紧一紧吊在众人前面的胡萝卜,这些人就会一阵风一样的抢上前,什么联手,掌控景安军,这些人即使联合在一起,也会一次次被轻易打散。
他们是指望不上了,顾晔只能另想办法。
其实他不明白,非是宗室眼界太浅,而是谁有权力,谁说的话才有价值。容皇后金口玉言,现在就肯给他们分一点好处,还有一个许诺的户部官职,顾晔把前景描绘得再好也是虚无缥缈的,他们能掌握军权?即使顾晔相信,这些经历了数次清洗的宗室也不相信,何况容皇后的手腕有目共睹,他们实在是不必尝试“宗室不加刑,不可赐死”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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