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在时,科举制度尚未改革, 进士多如牛毛,官位却是有限的, 看家族势力联姻对象背后, 还有等官多年仍没有官位空闲的进士。等容皇后改进科举制度, 实务先于经义, 科举取士的人数减少,但随着大钦版图扩张, 新科举制度下的进士中举即有官位, 可赴州府为官。即使是交趾这样曾经在望京权贵看来习俗完全不同的蛮荒之地, 大钦也能通过推行自己的法律和教育制度迅速完成州府制, 这套可以套用的模式,让官员无论到哪里做官, 手下的人都是能默契配合的。
“这东西竟然能自己动。”
火器局下辖的机械处最近研究出一种新玩意, 特意运进宫给他们瞧, 匠人一番操作, 有着宽大扁平刀刃的机械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填入煤炭后上方冒出白烟,刀刃无外力自动, 而且转速加快却很平稳,顾昭瞪大了眼睛,想过去摸一下。
“陛下。”容从锦连忙握住他的手,“仔细伤着你。”
“这有什么稀奇的,船上装的不都是这些么。”以前是他们高价从海外买回来的,后来弄清楚了原理,略繁华一些的州府国学基本都能讲授原理,教孩童仿制,这个不过是改变造型,可以用在不同的地方,虽然技术性一般,但巧思可赞叹。
顾昭以前留意过,看了一会机器运行,又仔细看了下面的铁片,略有些困惑道,“这铁片好像不太锋利,有什么用?”
难道要推到战场上去么?大钦已经停战,没有地方可用,况且这机器看起来很笨拙,就是放在滚轴上前行速度也非常缓慢,难道敌人不知道要躲开么?
“用处很多呢。”容从锦看到这台机器运行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背后的意义,比看到一座金山还要欣喜,当即让人重赏设计者。
“设计出这台机器的人本是永州人士,州府国学读书期间擅长机械学,已经升入望京机械处了。”火器局的人躬身回道。
容从锦满意颔首。
很快几台相似的机器被运送到各地河道积淤难以疏通的地方,以前依靠人力和源源不断的各附属国资源补充,大钦境内的河道已经修建了十之七八,剩下的部分受限于土壤环境迟迟不能完工,有这些机器,百姓们惊奇发现难以撬动的沙层石块被飞速掘进,又修建各县水渠。
景安十五年,水道南北贯通,全长二千一百里,运漕商旅往来不绝。
同年,皇长子顾莹封亲王巡查盐务,内阁大臣陈勇,文华殿大学士沈翊辅佐,抚远将军容逸率军三千护送。
大钦的盐产有三种,海盐湖盐和井盐,其中海盐最多,一般用煮制海水成盐的方式,这种方法需要耗费大量的木材和时间,后来改成在海边修建盐田,引入海水用草木灰吸附后,把草木灰取出后用清水打湿,煮沸盐卤制盐,效果好于前者,但仍需要投入大量人力。
钦朝设立盐户、地方盐官、盐运使司、盐课司、巡检司等把控每年的盐产出量,但是由于产量有限,复杂的官员组成本是在杜绝私盐,确保盐课收入,却造成职权冲突,盐吏上下其手,贪渎勒索,自行销售私盐,中饱私囊。
顾莹清点盐户人数,把制盐的方式从煮制变成利用阳光蒸发,在荒滩上由高至低修建滩池,落差为三寸,滩池周围挖盐沟纳潮,涨潮时海水自动进入滩池顶层,次日将经过一天晾晒的海水放入二层,同时再次将顶层蓄满海水,以此类推,等到底层时就能把盐水引入滩池,盐分自然析出。
官盐的质量得到把控,而且只要明确记录盐户和滩池数量就能控制官盐产出量。
运输和销售上,由民制、官收、官运、官销,变成商销,引入竞争同时按照人丁数目计算盐税数额,把盐税加在成本价里销售给商人,如此省去了大量官员环节,避免出现权责不分,争功诿过。
但考虑到商人聚拢财富会形成垄断,又加入盐引制度,按照各地产量与需求数量不同,设立固定的商人数目,盐引每年更换,售卖价格不得超过规定价格,商人可以向当地州府以封信形式写清价格和数量,价高者依次分配官盐。
市场盐价一斗盐的价格从一百二十文至五百文不等,降到了二十文,税收却从每年的三百万两升升至五百万两,到景安十八年,盐税收入已经达到一千万两。
钦朝成为众国之首,万邦来朝。
*
花枝葳蕤,蛱蝶翩飞,绿草如碧波铺展,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郎君身着玄色锦袍,腰佩白玉蟠螭纹玉佩负手而立,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他的容貌无可挑剔也不用任何修饰,如玉树皎皎,只站在那里就是当之无愧的焦点。
“二皇子年纪虽轻,却不容小觑,率军击退欧罗巴诸国后,他在军中的威望甚高。”文华殿学士的话还在耳畔,“殿下还是早做决断的好。”
顾莹眉心微蹙,这些人的是什么意思他很清楚。
自从前几年他代为巡视大钦后,朝廷众臣对他越来越满意,君后就很少理事了,大部分的奏折都交给他处理,只要机要奏折会批复,他离太子临朝只差一个正统的名义了。
偏这个时候欧罗巴诸国因为不满大钦商队席卷财富,挥军来犯,顾琼尚未加冠,请旨亲自出征,打得欧罗巴诸国溃不成军,大钦皇室积弱多年,哪里见过这等将才,一时间宗室对他有些倾向,再加上军队方面更是看重他了。
定远侯府本来是两个皇子的外祖家,两不相帮,也隐隐显露出更亲近顾琼,和历代打压军队的皇室相比,定远侯府、漠北还是西北军都更相信一个会用兵打仗的君王。
谏议大夫徐雍过来行礼,低声问,“王爷是否在为最近朝政之事忧心?”
顾莹瞥他一眼,并未开口。
“二皇子尚未归来,军队还在海上,一切补给仰赖殿下,臣有一计可解殿下心头之患。”徐雍压低声音道,“火药、粮食均由殿下从各州府调遣,如遇到什么事情延误了几天,军情瞬息万变…殿下的烦恼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顾莹转头,目光如渊的注视他,他略带笑容时令人如沐春风能看得出容皇后的几分昳丽,沉下面庞时却是顾昭的翻版,只是线条更为深刻分明。
徐雍心头一颤,忙解释道,“此计虽毒,但臣一心为您。”
“你若只是来劝,孤听过便罢。”顾莹怒极反笑,“但你一句话就是十万将士的性命,孤身边容不下你这样的一心。”
徐雍面色惨白,知道他不仅没凭借这条计策有从龙之功,反而断送了自己前程。
顾莹挥袖而去回到王府依旧心绪未平,王妃陈氏新做了点心拿过来,闲谈间提到自己父亲来过府上,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顾莹又开始头疼,他的岳丈是督察院左督御史,好友门生遍布官场,是文官里首屈一指的官职和声望,他的女儿又嫁给了皇子,所有人都被绑上了皇长子这条船,这个时候若是不进一步,那就有倾覆的危险。
他会提到什么,顾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王妃看他神情疲惫,她和顾莹两情相悦,心生不忍没再说下去,“王爷自行斟酌吧,臣妾都陪您。”
两位皇子逐渐长成,朝廷中关于立嫡立幼有些争端。
按常理皇长子身份最为贵重,而且皇长子顾莹是先帝亲自见过后才放心传位于景安帝的,立皇长子为太子应该毫无争议。
但大钦对礼法的要求堪称严苛,当年景安帝能越过众多兄弟继位是因为他的身份,但顾莹也是因为他的身份,顾莹是在封地上出生的,也就是说他是王侯之子。
顾琼却是景安帝继位容皇后诞下的,是帝王之后。
商朝帝王帝乙长子微子启与次子受德同母所生,其本想立微子启最后却立受德为储君,就是因为其母生长子时是妾室,生育受德时却已经是正妃,纣王因嫡长子身份被立为储君。
这对顾莹是个瑕疵,也不至于让他因此失去皇位,真正的问题是君后逐渐退出对政事的控制,两位皇子走到台前,众大臣才发现两位皇子均有才干。
本来他们多年前还因为皇室子嗣单薄,而逼迫容皇后退让给景安帝选秀,哪里想到这两个皇子竟然都是帝王之相,一个沉稳擅长谋略,一个有军事之才。
当年十几个皇子夺嫡之争他们不知道该压哪边,现在只有两个皇子竟然还是不知道该压哪边。不少大臣都暗自苦笑,容皇后向来谋定而后动,他若是露出一点风向来,他们这些大臣也不用如此惶然不知道该怎么选了,怎么关键的事情上容皇后倒犯起糊涂了,他迟迟不定下储君,难道是想看着两个皇子也争得不可开交么?
顾莹想了一夜,天亮时分内侍来报,二皇子回宫了。
顾莹先是惊诧,上一封战报他还离大钦上千里,若非他谎报军情,就是对自己早有提防,他快船回京他们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储位。
顾莹释然,他和顾琼同出一脉,心念如出一辙,倒也谈不上败。
“二弟。”顾琼刚给父皇和君后请安出来,在御湖边上凭栏而望不知在想什么,顾莹道。
“兄长。”顾琼转身行礼,顾莹仔细打量他一番,发现他出征数月,瘦削一些好像长高了,行动间有些行伍之人内敛却难掩威武仪态的模样。
顾琼有些骄傲,又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湖面,“军里的人没少跟你提储位的事吧。”
“…嗯。”
他们背后都各有势力,彼此虽然还能维持表面的和谐,但背后的人已经剑拔弩张,他们退一步后面的势力也怕被算账,因此不得不争。
“你知道我看到御湖想到什么?小时候父皇带我们游湖,他甩开内侍划船,那时候你大约还不记得事情,船划到湖中间翻了。”顾莹想起父皇当时的慌张来还是不由得微笑,“父皇一手抓着你,一手把我托起来,他扑腾了好久,不懂得泅水,直到内侍找到父皇,在岸边大呼让父皇站起来。”水只有几尺深。
“我记得。”顾琼忽然道。
顾莹颔首,他们的父皇即使溺水都没想过要抛下他们。
顾莹道,“他亲过我,也抱过你,孤实在不愿为了区区一个皇位刀剑相向,让父皇看到他的孩子反目成仇,这皇位你拿去吧,只是朝中支持孤,曾经找过你麻烦的大臣还请你不要计较,他们都是大钦的朝臣。”
“区区一个皇位……”顾琼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重复了一遍,胸膛发出闷笑,顾莹刚要开口,顾琼抬起手,停下笑,“兄长,我想的也是如此,不过一个皇位,配得上让我失去兄长么?”
“兄长,你比我有治国之才,是帝王气象,我只懂得打仗,请你登上储君之位,我愿意辅佐你。”顾琼真诚道。
顾莹哑然,望进顾琼如墨玉深邃的双眸,不由得相视一笑,感到血脉相连,无需言语的默契。
景仁宫,顾琼去而复返,两兄弟如实把谈话告诉君后,容从锦正在窗下看书,顾昭给他做了茶笑着端过来,挤在皇后身边跟他一起看。
容从锦抬首,慢慢打量过他们,岁月没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仍能看出往日的风华绝代,“你们决定好了?”
“是。”
“玩弄权术执掌朝政我可以教你们,但如何真心待人,这要你们父皇教你。”容从锦侧首,望向身边人,唇角溢出柔和的浅笑,顾昭回以笑容,握住他的手,容从锦道,“愿你们以后相互扶持,若有争端,想一想此刻站在你身边的兄弟。”
景安二十年,太子顾莹继位,改年号元平。
其在位数十年间励精图治,大钦富足兴盛百姓安居乐业,史称元平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