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桑榆笑起来向来很好看,像春风和柳叶一样和煦又温柔。可今天,柏然看着这个别无二致的笑容,反而更加不安,担忧和紧张都明晃晃地映在眼睛里。
柏然张了张嘴,顿了顿,又颓然地闭上,继续定定地看着谢桑榆。
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着沉默了一阵,谢桑榆率先败下阵来,垂头苦笑了一下:“好吧,想问什么?”
“我……”柏然似乎仍有些紧张,讲话时嗓底藏着微小的颤抖;他赌前排的司机听不懂中文,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没有什么想问的,我只是很担心你。”
“担心我?”谢桑榆饶有兴味地抬了抬眉毛,眼神却已经透出些木然。
“是。”柏然点头,无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要陪着你吗?还是你需要个人空间?你会觉得我很烦吗?会因为在想别的事情却还要应付我,所以很累吗?
“你总是什么都不说,就连现在也看上去很自然很正常,虽然我知道不是。
“可我很迟钝,你如果不直接告诉我的话,我猜不到你需要什么;又怕自己会妨碍到你,就更担心了。
“也许我甚至不该说这些话。你会觉得困扰吗?会觉得……”
“柏然……”谢桑榆忽地出声打断,眼睫颤抖着。
柏然从未见过谢桑榆如此脆弱可怜的模样,像淋了雨在人屋檐下轻声哀叫的流浪猫。明明只是叫了声自己的名字,柏然听着竟觉得心口一阵刺痛,苦涩漫开了一大片。
谢桑榆把柏然的手握得很紧,指节用力到微微泛白。他放低了声音,看着柏然的眼神已经接近乞求:
“柏然,陪陪我吧。可以吗?”
柏然的手被握得有些痛,无法回流地血液挤在指尖,肿胀成暗红色。柏然却不动声色,任由谢桑榆继续捏着。
他将谢桑榆的手回握得更紧,重重点头:“嗯。”
【作者有话说】
小谢之前从来不示弱的……
第61章 18.价值五万美金的爱
毕竟是在学期中,学校里人不算少。两人付过车费下来,手也不约而同地松开了。
或许是因为到了午餐时间,宿舍里的人也变多了。坐电梯的时候,有人认出了柏然和谢桑榆,扭头朝两人微笑。
谢桑榆熟练地回以微笑,柏然却笑得有些生硬,“心情不好”四个字几乎就写在脸上。
两人出了电梯,一前一后挤进谢桑榆的宿舍。门还没来得及关上,柏然已经又把谢桑榆的手牵住了。
谢桑榆有些无奈,直起身看柏然:“我要换鞋。”
柏然问:“我也要换吗?”
谢桑榆笑:“你要松手。”
“啊……”柏然这才勉强松了手,有些拘束地在身体两侧放着。
“我这里只有一双拖鞋,你不用换了,没关系。”谢桑榆弯腰把自己的鞋子放在鞋架上,走去书桌旁边,给手机充电。又去餐桌,给烧水壶里倒了点水。
柏然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几乎变成了谢桑榆的尾巴;直到谢桑榆走进洗手间,柏然才在门口停下,手扶着门框:“要关门吗?”
谢桑榆哭笑不得:“不用,我洗手而已。”
柏然于是站在洗手间门口,扶着门框静静等着,看着谢桑榆洗完手,又侧身给他让开路来。
柏然像是一只还不熟悉业务的抚慰犬。第一次就遇上了有点难的任务;可因为要安慰的人是谢桑榆,这次任务又一定要成功。
他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却又没办法什么都不做,只好真的像只小狗一样,跟着主人后面满屋子跑。
谢桑榆有些无奈,但也没制止,只是问柏然:“拍了一上午,还没吃午饭,不饿吗?”
柏然摇头,他现在根本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但我饿了,”谢桑榆去储物柜里翻找:“今天忽然想吃火锅,可以陪我一起吗?”
柏然点头。
“好。”谢桑榆转过头来,朝柏然笑:“帮我插一下电磁炉,我去找点食材。”
烧水壶的壶嘴晃动着冒出水汽,电源“滴”一声跳断。
柏然按照谢桑榆的指导,把水倒进小锅里,放在电磁炉上,扔了一块火锅底料下去。牛油和辣椒的香气被蒸腾的白雾托起,飘进鼻子里,柏然没忍住,扭头打了个喷嚏。
谢桑榆端来洗好的蔬菜和冷冻肉卷,去阳台打开门窗,最大程度让空气流通起来。
“好久没吃火锅了。”谢桑榆去小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把那瓶玫瑰味的推向柏然:“要是觉得辣,可以喝这个。”
柏然犹豫:“还要喝酒吗?”
谢桑榆已经打开了自己那罐,仰头喝了一口,放下酒耸了耸肩:“都行,只是我想喝了。”
谢桑榆有一种习惯,越是不开心的时候,越要让自己的胃开心起来。如果身边已经有很多让人沮丧的事情,就更要不遗余力地取悦自己;因为这个时候,自己就是唯一正面情绪的来源了。
也正因如此,谢桑榆在难过的时候,行事风格和开心的时候别无二致。没有可以寻求安慰的人,就最好不要让自己哭出来。
冰凉的啤酒划过喉咙,气泡带着辛辣感在口腔爆开,似乎蒙在心口的沉闷感也轻了些。谢桑榆看到已经沸腾的锅底,率先丢了几片肉和豆腐下去。
“是我继母,今天来找我的人。”
在夹起一片漂起的牛肉的时候,谢桑榆忽然这样说。
柏然还在发愣,闻言短暂地宕机了一下。
谢桑榆低头笑了笑,又重复:“今天来化妆间找我的人,在咖啡店跟我见面的人,是我继母——继母就是,我爸再婚后的妻子。”
柏然:“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是吗?”谢桑榆抬眼朝柏然看了看:“感觉你的成长环境里应该听不到这个词,所以注解一下。”
“我小时候也看过中文绘本的,”柏然解释:“白雪公主和她的继母……”
说到这里,柏然才隐隐觉得例子有些不合适,连忙找补:“我没有评价你们的关系的意思!现实世界里,那么反社会的继母应该不是很多。”
谢桑榆从锅里夹出一片青笋,放进柏然的碗里:“别光顾着说话,吃点东西。”
柏然不太认识这个裹着红油的片状蔬菜,用筷子夹起来问:“这是什么?”
“切了片的毒苹果。”谢桑榆故意逗他,随后自己也夹起一片吃掉:“没吃过吗?是青笋。我爸很喜欢吃青笋,每次吃火锅一定会点。你尝尝?”
柏然抱着尝试的心态,缓缓将那片青笋从碗中夹起来,递到嘴边;刚张开嘴,忽地“啪嗒”一下,笋片从筷子间滑了出去,掉回了碗里,朝柏然脸上溅起了一片油点。
柏然小声惊呼,连忙皱起眉闭上眼睛。
“小心点啊。”谢桑榆伸手抽了几张纸巾,给柏然递过去;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抱歉,虽然可能不合适,但我现在的心情好像有变好一点。”
柏然低头擦拭着脸上的油渍:“不用抱歉,不管路径是怎样,我都很愿意成为你心情变好的由。”
柏然睁不开眼,只能默默等着眼泪把辣油带出来,再用纸巾擦干净。房间骤然变得很安静,只剩桌上的火锅咕嘟咕嘟地沸腾着。热腾腾的,很幸福的声音。
柏然的眼睛还睁不开,看不到谢桑榆目前是什么表情,摸不准气氛,也不敢随意开口;只能先低着头,等眼睛里火辣的刺痛感慢慢消散。
“对不起柏然,”谢桑榆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有些失落:“你跟我讲你家的事情的时候,那么干脆;但我却一直在逃避这个话题。你一定怀疑过,我可能不信任你,对吧?
“其实不是的,我只是有点害怕。我没跟任何人谈起过我的家人,所以我……就像没有彩排过,预想不到结果,所以很紧张。”
柏然实在很想睁开眼睛,很想看到谢桑榆现在的表情;看他的表情是淡然平和的,还是伤心失落的。可偏偏眼睛仍旧在痛,睁开只能看到被眼泪模糊的色块。
“我亲生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我一直管我继母叫妈。我爸妈结婚第二年就生了我弟弟,那时候我十一岁,正在住校,跟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也就跟他们不算太亲。
“我爸是个脾气挺倔的人,我没按照他的规划去高考去上大学,他非常生气,说要跟我断绝关系。我当时刚成年,自媒体工作才上手,每天都很忙;实在没精力跟他来回吵,干脆同意了。
“按照我爸的要求,我把当时挣到的第一桶金,全用在了偿还他的养育花销上。在这之后,我们就真的没有联系了。”
柏然的眼睛总算能睁开了,视野中的谢桑榆逐渐清晰起来,仍旧像往常一样微笑着。
两人四目相对,谢桑榆微张的嘴唇顿了一下,偏开了头:“你每次这样看着我,我都会感觉自己变得很透明,很脆弱。我不想这样的。”
柏然的眼睛很亮,瞳仁是深色的,却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那样清晰地倒映着一副故作坚强的可怜样子,让谢桑榆连继续伪装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
柏然闻言,默默起身,走去谢桑榆背后,弓下身,从身后抱住他的肩膀。
柏然把头靠在谢桑榆的肩膀上,声音从左耳传进来:“没事的,现在我就看不到你了。”
谢桑榆的鼻尖忽地发酸,火锅的蒸汽升腾起来,眼前瞬间起了一层水雾。谢桑榆抿起嘴唇,不敢再说话。他怕柏然的鼻子也和眼睛一样敏锐,能闻到他眼中苦咸的气味。
柏然低头,在谢桑榆领口附近的皮肤上轻轻吻了一下:“没事,不要难过。难过也没事的,我陪着你。”
谢桑榆鼻子闷闷地笑了:“你安慰人只会说‘没事’吗?”
柏然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还会说,我们比一场,或者,我们打个赌。”
谢桑榆又笑了,记起那次柏然跟着他出去,陪他喝酒,还把喝醉的他一路背回来。谢桑榆拍拍环着自己肩膀的手臂:“谢谢,你的方法对我一直很有用。”
谢桑榆稍稍向后,头靠进柏然的锁骨窝里,继续说:“我们虽然没联系了,但是彼此还留着电话号码。虽然出国后换了国外的号码,但我的工作邮箱就挂在个人简介里,他们如果真的有事要找我,其实也很容易。
“今年是我爸妈和我弟弟移民的第二年,但今天之前,根本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呢?想我了吗?气愤过了,想跟我缓和关系吗?在去咖啡馆见她之前,我一直是这样判断的;可是……
“她把我叫过去,哭得特别特别伤心;说的却是,让我借五万美元给她。”
“啊?”柏然被这冷不丁的转折吓到,扭头去看谢桑榆的脸。
谢桑榆把脸偏开了些,苦笑一声:“我当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这……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移民这么大的事情都没告诉过我一声,现在缺钱了,见我第一面就能张口说借五万美元。
“说他们的工作遇到问题,弟弟上的艺术学校开销太大,这年他没拿到奖学金;让我看在我们都学音乐的份上,帮帮他,他才十一岁。
“可当年我十一岁的时候,弟弟出生,同样是家里钱不够用,解决办法却是停了我的钢琴课。为什么?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
“谢桑榆……”柏然抱着他的胳膊紧了紧,他不知道这种事该用什么话怎么安慰,只能声音颤抖着:“对不起。”
谢桑榆的呼吸急促起来,竭力控制着变了调的嗓音:“我想不通,所以我问了她。可她只是哭,一直哭;跟我说对不起、她错了,让我一定要帮这一次……
“到最后,她还是没能告诉我为什么。”
柏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块,明明不是作用在自己身上的伤害,却汩汩地留着血。被自己爱着的人,在自己眼中那么珍贵、那么漂亮的爱人,却承受着这么多他无能为力的伤害。
原来,在他眼中最好的、最耀眼的、值得世界上所有的爱的人;也在挣扎着、乞求着,希望看到一点点自己也曾被爱的证明。
却还是失败了。
“五万美元,我有。她也知道,这种程度我可以给的。”谢桑榆已经低声呜咽起来,一手紧紧抓着柏然的胳膊,温热的眼泪划到了下颌:“可我要多大方,才能在自己的梦想被他们掐灭之后,还去保护他们的孩子的梦想?”
“你不用这样。”柏然侧脸,吻掉那颗滑落到下颌的、已经微凉的眼泪:“你可以选择不计前嫌,当一回慈善家;但这也只是个选择。你有充分正当的立场不这样做。
“在这件事上,就算是父母,也没资格强迫你、指摘你。最初说要断绝关系的人是他们,要你偿还养育花销的人也是他们;是他们先选择跟你成为陌生人的。现在又要你成为孝顺的孩子、可靠的兄长,他们自己也该觉得亏。
“所以,不用勉强自己。就像拒绝陌生人一样拒绝他们,不用有心负担。他们把原本该给你的爱和关心给了谁,就该找那些人去寻求帮助;那些拒绝时的情感负担,也该由那些人承受。”
谢桑榆点点头,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眼泪鼻涕;待呼吸慢慢平复下来,笑着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