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光这才发现整个营地就一顶帐篷,估计是单独给太子准备的,没想到他因为晕倒给先用上了。
见到他过来,除了太子和冯士元,其他人都站了起来迎接。
萧扶光先是给太子见了礼,又和各位同僚打招呼。沐昂之还是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眼神闪烁地朝他作了个揖就着急忙慌地坐下了,动作幅度大到连冯士元都为之侧目。
瞧见萧扶光对沐昂之的异状一头雾水的样子,闻承€€暗中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瞪了没出息的下属一眼,才朝来人笑道:“大妹妹的军报刚刚才送到,萧卿来的正是时候。”
草原地域过于辽阔,仅仅依靠人力来通信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冯家军历来就有驯养猎鹰的传统,冯修微的军报自然也是通过猎鹰送来。
听到这话,萧扶光连忙坐下,好奇发问:“不知道冯将军那边进展如何?”
一提到女儿,冯士元的脸上瞬间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神采,抢在太子之前开口道:“修微她们已经成功毁了蛮子的粮草,还在回来的路上救下了阿里不哥。”说完又向萧扶光一拱手,“我儿此行能够如此顺利,还要多亏世子提供的那张地图。”
冯修微正是通过那张地图选取了完美的炮击制高点,让有限的炮弹一颗都没有浪费的落到了柔然人的粮仓上。
话虽如此,但该有的谦虚萧世子还是得有的,面对冯大将军的夸奖连连摆手,说这都是自己该做的,并不敢居功。
见他尾巴都要翘起来了还要强装虚心的样子,闻承€€好笑道:“萧卿实在无需如此谦逊,此番若不是有你,恐怕柔然王就真的跑掉了。”
现在回想起来,今天的行动着实惊险。如果不是萧扶光及时发现柔然王更换了马车,让他们有机会变更计划,仍然按原定方案执行的话,不仅会放跑柔然王,还有可能将闻承€€在柔然部下的旗子尽数暴露出来。届时,缺乏兵力的西阳城一旦对上暴怒的柔然王,那场面他可不愿意细想。
萧扶光连忙追问:“柔然王已经死了?”
都怪自己当时昏迷了过去,没看到敌方大boss被击毙的精彩结算画面。
他问得迫切,一时间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闻承€€也含笑道:“博迪在炮击中重伤,柔然王倒是有几分运气,不仅毫发无伤,还带着亲兵冲了出去。”
“啊?!”看他这么轻描淡写的宣布柔然王跑掉的消息,萧扶光只觉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那咱们为什么不带人追?”
“€€,本来都让弟兄们背上轻弩准备追了,谁知道有些人比咱们做的绝多了。”沐昂之终于找到机会插话,被抢功的愤怒甚至都盖过了面对萧扶光的尴尬,“眼见都快追上准备交手了,谁知道一堆柔然人冲出来先把那老东西给埋了。”
萧扶光更加听不明白了,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太亏,什么精彩画面都错过了,他还欲再问,太子却在此时开口:“忙活大半天,兄弟们也饿了,大家先将就着吃点东西,好好休整一晚,明日早点出发回去。”
说完又看向眼神怨念的萧扶光,语带叮咛:“你半日水米未进,孤让人炖了些肉糜羹,一会儿多少要吃些。”
萧扶光被他这仿若长辈叮嘱挑食晚辈的关怀语气弄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嗫嚅地应了声好。
*
尽管年近六十,但柔然王一直认为自己身强体壮不逊壮年,哪怕是与族中最强壮的武士摔跤,他也常常是胜利的那个。谁知今天在马上才奔驰了不到一刻钟,他便有些受不了马背上的颠簸,觉得力不从心起来。
可是一群雍朝人正在他身后紧咬不放,还时不时的放一波冷箭,每一波箭雨都会收走十几条人命。这群人绝对是精兵中的精兵,身上配备的轻弩力度极大,射程又远,为了不成为箭下冤魂,柔然王他们只能拼了命的往前赶,尽量拉开与弩箭的距离。
饶是人能咬牙坚持,胯|下的马匹却不堪重负的放缓了速度,眼见雍朝人又一次举起弩箭瞄准,柔然王拔出佩刀,朝身后狠狠砍下,马儿吃痛地长嘶一声,顿时疯了似的朝前跑去。亲兵们见状,也纷纷仿效王上的举动,一时间将距离远远拉开。
就在马儿失血过多快撑不住的时候,这群逃亡的柔然人也远远的看到了大营的影子。
大营就在眼前,雍朝人也没有再追上来,眼见已经逃出生天,柔然王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放松笑脸……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巴拉将弓箭丢回亲兵的手上,转过身来,沉痛的宣布:“左贤王叛乱,王上已经遭其毒手。马克古部的儿郎们,和我一起,杀了那个逆贼,为王上报仇!”
亲兵率先举起那把射出弑王之箭的强弓,大声重复他的话:“杀逆贼!报仇!”
紧接着就是已经暗中投靠他的一些小头领,也纷纷跟着大喊,有他们带头,最后整个王营都被柔然士兵高亢愤怒的“杀贼!”“报仇!”之声充斥。
满意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巴拉转身,阴沉的看向北边,眼神里充满了势在必得,而那里,刚好就是左贤王大帐所在之处。
*
雁门关。
虽然是武将家庭出身,但这的确是萧扶光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军营,当下各种好奇的探头探脑。
他在车上动来动去,搞的闻承€€也没办法静下来心好好看书,干脆将书丢到一边,向他介绍道:“边军军制与地方戍所不同,分为标兵、奇兵、游兵、援兵四营,按营、部、司、队、伍之制编成,由总兵统率。我舅舅除了任北师提督,还兼领着雁门关总兵,至于冯大妹妹,则是奇兵营的游击。”
指挥佥事是大雍武官官品,而游击却是实打实的军营实职,联想到冯修微率兵深入草原奇袭柔然王营的魄力,萧扶光不由得暗暗唾弃之前那个怀疑她不能服众的自己,眼神闪亮亮,崇拜地开口道:“冯将军果然是女中豪杰,花木兰、樊梨花在她面前只怕也要黯然失色。”
本来只是想给他介绍军中情况,结果却听到这么一句,大雍太子的完美笑脸僵住了一瞬,等到萧扶光好奇的看过来,示意他继续说的时候,才若无其事的开口:“是呢,大妹妹自幼不爱红装爱武装,举止粗鲁不似寻常女儿家。家舅母就是担心她以后嫁不出去,才一定要赶在离京之前给她定亲。”
对哦!
萧扶光瞬间想起那个在春熙园袒露胸襟(字面意义)的豪放青年来,低头嘀咕:“现在回想起来,施公子的作风和为人,与冯将军的确十分登对。”
对于他的话,闻承€€不置可否,只是轻笑着补充道:“施景辉也来了北疆,如今应该正同大妹妹在一起。”
所以,你就别惦记了。
第42章 首功
冯修微可不仅仅是救了阿里不哥,她还将人给带了回来。萧扶光随着闻承€€来到总兵大营里的时候,就见到一群大雍武将中间,正坐着好大一个束手束脚的柔然二王子。
太子亲至,众人纷纷起身军礼相见,阿里不哥忸怩了一下,也起来向闻承€€行了个汉人的揖礼。
闻承€€笑着免礼赐座,又对阿里不哥道:“军营条件艰苦,还请王子暂时委屈些,等到西阳城里就好了。”
这次不用看其他人的眼色,阿里不哥乖觉地站起身,冲上面拱了拱手,才回道:“多谢殿下|体恤,如今的生活已经胜过柔然千百倍,小臣一切都好,只是难免担忧族人现下的处境。”
煽动弘吉刺部反叛之后,他倒是屁股溜溜来了大雍的土地上,但被他留在草原上的族人们群龙无首,根本抵抗不了马可古部的精兵强将。
听懂了他向大雍求援的弦外之音,闻承€€的笑容也真诚了些许,许诺道:“王子只管放心住着,孤已向圣上请旨,等旨意一到,冯大将军自会点齐人马,与王子一到出兵讨逆。”
巴拉能说是博迪杀了柔然王,阿里不哥当然也能说人是巴拉杀的,他又是大阏氏生下的嫡子,借他的名义出兵“讨逆”,比巴拉一个没名分的私生子要名正言顺的多。
得到大雍太子的保证,阿里不哥这颗自从知道巴拉也和雍朝人勾搭上之后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轻飘飘地回到了原位,他也不再自矜身份,而是老老实实地向闻承€€行了跪礼,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声音放到最大:“殿下再造之恩,小臣万死难报!”
又举起右手,三指朝天,狠声发誓:“若小臣他日侥幸心愿得偿,必将率领族人,尊奉圣朝为主,从此鞍前马后,任由驱策。若违此誓,便如日坠西山,天地共鉴,臣当黄沙覆面、尸骨不全!”
这番誓词掷地有声,就连闻承€€也动容了,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温声道:“王子的诚意孤早有领会,您有何必如此。”
阿里不哥虎目含泪:“先前若非殿下洪恩,臣怕是早已坠入阿鼻地狱。如今逆贼狂悖,弑父杀兄,臣无用之人,所能倚仗的唯有上邦天兵,实在惭愧难当。”
他言语之间,竟然又把阿拉坦的死也顺手按在了巴拉头上。
但闻承€€显然不在意这些细节,反而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触动一般,伸手拍了拍阿里不哥的肩膀,以示安抚。
前几天还是不死不休的两人,转眼竟变成了温情脉脉的君臣,还在众人面前上演了一处执手相看泪眼的好戏。
萧扶光和其他人一样,脸上挂着感动的微笑,实际上关注的东西却有些跑题:【这个二王子说话确实好文绉绉诶,博迪真没冤枉了他。】
小美都快服了他了,这种时候还有精力分心关注这些鸡毛蒜皮,不像它,早被太子和阿里不哥这说来就来的精彩演技给吓了个结实,好家伙,完全不用彩排的啊。
看着淡定的宿主,小美忍不住发问:【你都不觉得他们可怕吗?明明有血海深仇,还能装得这么和睦。】
【可怕?有什么可怕的?】萧扶光表示摸不清楚小美的脑回路,【支持阿里不哥,分化柔然才是当前局势的最优解,太子选择这么做很正常啊。】
就是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时候决定这么做的,如果是在决定来北疆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安排,那未免也太了不起了吧!
等闻承€€与阿里不哥心照不宣的共同表演完这出君臣相得,他又就明日出发回城的事宜与冯士元吩咐了几句,这才在众人的恭送声中转身离去,顺手还带上了眼神皮卡皮卡萧世子一枚。
回去的路上,闻承€€见那小纨绔总是动不动偷看自己几眼,估计还以为自己的动作挺隐蔽的呢,可他一双猫儿眼亮闪闪的,分明让闻承€€不发现都难。
闻承€€失笑,问他:“萧卿为何这样看着孤?”
偷看被抓包,萧扶光有一瞬间的不好意思,不过很快调整好那点小尴尬,凑过来叽叽喳喳:“殿下,您真的好厉害啊!不动声色之间就摧毁了柔然的根基,臣看他们估计得乱上几十年,才能恢复元气了。”
本来王上身死,军需粮草被毁,对柔然的打击就已经够大了。
闻承€€还别出心裁扶植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巴拉来分割马克古部,导致柔然王刚死,整个柔然就立马分裂成以巴拉、阿岱、博迪、阿里不哥为首的四方势力。
其中最强势的博迪被俘虏,巴拉和阿岱肯定会趁此机会大肆侵吞他的势力,最弱势的阿里不哥又有大雍襄助,实力增长只是眨眼间的事情。
如此一来,柔然这头雄踞大雍北疆百年的恶狼,已然被肢解为势均力敌的四部分,再也无力与大雍相争。
萧扶光一想到能亲眼见证柔然分裂这样的历史大场面就激动不已,再看到一手促成如今局面的太子殿下时,就更加难以掩饰心中崇拜€€€€拜托,直面这种可与饮马瀚海、燕然勒石比肩的不世出之功,让他骨子里的武将热血很难不沸腾诶。
萧扶光眉飞色舞的表述了一大通他对于太子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景仰之情后,突然笑得蔫坏蔫坏的:“之前我还好奇殿下为什么不杀了博迪,现在看来,您是想等到他的部下快撑不住的时候,再把人放出去稳住局面吧?”
【到时候草原上乱成一锅粥,博迪出去后刚好可以趁乱喝了,嘎嘎嘎。】他忍不住在心底和小美幸灾乐祸。
端起茶盏,勉强掩住唇边笑意,闻承€€作势清了清喉咙,才回答了他的问题:“自从一统草原后,马可古部吞并了不少小部族,人多势众远胜当年,就算是拆成两个,也依旧是庞然大物。所以孤不得不取巧,将其一分为三,再扶植最为孱弱的弘吉刺部与其对抗。”
他一番讲解下来,萧扶光心悦诚服,赞叹道:“殿下果然是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大雍能得您护佑,实乃黎民之幸。”
虽然这小纨绔以前也没少夸赞他,但闻承€€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客套话,哪里像今日,说这话的时候脸都激动得红扑扑的,可见字字出自肺腑。
闻承€€颇为受用的接受了夸赞,不过仍然正色道:“孤来北疆之时,其实是做了必死的准备。”
果然见萧扶光震惊的瞪大眼睛,他轻笑:“偷袭大营、刺杀柔然王,无论哪件事都是凶险万分,卿不会以为孤有万全的把握可以成事吧?”
可能被太子的气定神闲混淆了判断,萧扶光的确是到了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一路上有多危险,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闻承€€继续道:“沐昂之他们来之前,都已经给家中留下了遗书。”
“孤本来也做了如果刺杀计划不成功,宁愿与冯家军殉城,也绝不让柔然人踏进中原一步的准备。”
话音刚落,便见到萧扶光脸色变得煞白,心知他是真的害怕了,闻承€€不由得将语气放软:“但因为有你挺身而出,先是绘制了精准的地图帮助修微制定最妥当的计划,后来又发现了柔然王的行踪,拼着小命不要也要给兄弟们指路,将那点渺茫的把握提升到了最大,才换来了今日的局面。”
“扶光,柔然之行,你是最大的功臣。”
这还是太子第一次正儿八经喊他的名字,萧扶光莫名有些脸热,嗫嚅着开口:“都是臣应该做的,哪里当得起殿下这般夸赞。”
并非萧扶光谦虚,而是他真的就是这样想的€€€€保家卫国,驱逐外敌,是每个中华儿女刻在血脉里的东西。
闻承€€的眼神变得愈发柔和,认真的告诉他:“孤已经将此行始末用密折奏报给父皇,其中将你与修微列为首功。”
看到他还想再推拒,大雍太子分毫不让:“有功当赏,有罪当罚,赏罚严明才不会寒了功臣的心。你小小年纪便为国出生入死,孤要是不重重赏你,岂非是寒了其他有心报国之人的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扶光当然只能答应了。
按理来说,太子亲口说了要赏赐,他于情于理都得给人磕一个谢恩,但这会子萧扶光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完全没有起身的打算,继续八风不动地安坐在马车一侧,好像笃定了太子不会怪罪自己无礼一般。
马车继续安静地在这片守卫森严的大营中穿梭,车上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对话,萧扶光靠在车厢壁上,头一点一点的,似乎已经睡了过去。闻承€€看不过眼,拿了小枕头让他靠着,在得到对方安静熟练的配合后,大雍储君那习惯性微微皱起的眉头,似乎也悄悄、悄悄地舒展了一些……
*
在草原上流浪了那么多天,施景辉感觉自己都要变成野人了,好不容易回到了西阳城,他赶紧结结实实的泡了个热水澡,将自己洗涮的干干净净后,换上一身天青色宽袍大袖的文人常服,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千防万防,还是晒黑了!我就说我不能去吧,殿下非要逼着我。”
一个身高八尺的大老爷们儿抱着镜子理红妆的画面实在太过辣眼,沐昂之都没眼看了,将那面菱花镜从他手上抽走,不耐烦道:“少磨磨蹭蹭,殿下等着要见你呢。”
“你少唬我。”使了个巧劲儿将镜子抢回来,施景辉在窗前又是一通狂照,“进府的时候我还听到萧世子和他老人家抱怨说饿了呢,且等这二位吃完饭了我再过去。”
天气这么热,他可不想在屋外面站着受罪。
说着无心,听者却有意,沐昂之尴尬地放下试图抢走镜子的手,欲盖弥彰地开口:“萧世子饿了,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你大呼小叫干嘛呢,这一路不都是世子伺候殿下吃饭的吗?”施景辉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我以为殿下是嫌弃你笨手笨脚的不会伺候,才让世子照顾的呢。”
“你才笨手笨脚!”沐昂之大怒,又有些心虚自己方才的态度,见施景辉依然没事人一样揽镜自照,瞬间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就要开揍。
两人打闹到一半,突然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响起:“两位实在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