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按照这个时代最快的通信速度估算,北疆最新的消息应该是在一两天之前到达京城,也就是说,兴平帝在写这封书信前,应当不清楚闻承€€已经亲身涉险杀死了柔然王。
道理萧扶光都清楚,但他并不敢真的说给闻承€€听。
原因无他:太子是君,他是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打在这个时代每一个人脑子里的思想钢印。
这几个字,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时刻纠缠在每个人的血液和灵魂之中,约束他们的行为、匡正他们的思想,并且从不吝于向敢于违反这条律令的异类展露它的威严€€€€一旦逾越,其下便是无尽深渊。
从此,无人再敢不畏惧,无人再敢不臣服。
他们匍匐在地,他们顶礼膜拜,他们将“君臣父子”四个字刻作人生信条,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和否定。
而萧扶光,作为异界的灵魂,理智上他知道应该对这一套封建教条弃如敝履,实际上他却从来不敢表露出任何的异样和不满,因为他的身后还有一整个靖远侯府,就算他活腻了,也不能拿整个侯府陪葬。
所以萧扶光对自己的要求一直都是做一个合格的纨绔,可以小错不断,但原则性错误一定不犯。后面被闻承€€逼上贼船之后,他又将目标调整为做一个合格的臣子,能力可以平庸,立场一定要正确。
因此,作为一个合格的臣子,这种天家密辛,哪怕是太子喝醉了主动说出口的,他也应该当做从来没有听到过一样,最好在天亮之前就忘得干干净净。
闹了这老半天,闻承€€的酒也渐渐醒了,神志恢复清明后,他也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些醉话,又看着眼前莫名沉默的萧世子,还有哪里不明白呢。
尴尬地寂静蔓延在这间小小的卧房里,萧扶光有心想插科打诨,却实在找不到一个切入点,只能苦恼地抠抠脸,继续保持着这种让他不安的沉默。
见他抓耳挠腮的发愁,闻承€€觉得有些自讨没趣,低低道:“孤和你说这些干什么。”语气里满是不在乎,只是其中有几分是在强撑,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萧扶光依旧没有搭话,听到他转身离开的动静,闻承€€心口有些堵。
就在闻承€€以为这场对话已经宣告结束的时候,一个带着些微试探的声音却从外间矮塌上传来:“其实陛下这么说,应该还是在担心您吧……”
萧扶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胆子突然变得这么大,居然敢和太子讨论起皇帝来。
今晚他也喝了些酒,脑子转的不是很快,此时只能粗浅的将自己突如其来的大胆归结于刚才太子的语气太过失落、也太过委屈,委屈到仿佛萧扶光的矢口不言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一般,让心本来就不是很硬的萧世子根本狠不下心来拒绝。
听到他开口,闻承€€有些诧异地挑眉:“哦?”
一旦开了口,接下来的话说起来就顺溜多了,萧扶光一本正经的分析:“您想啊,一开始您偷偷来北疆的时候,陛下没有阻止,估计那时候他和我一样,以为您只是单纯想救冯家人。谁知道您又是调兵又是抓捕太守的,陛下应该是那时候琢磨出了不对劲,又怕您做傻事儿,所以才写了密信希望阻止您。”
该说他敏锐,还是该说他们心有灵犀呢?
萧扶光的这番话,竟然与闻承€€自己的推断一般无二。
但多一个人印证自己的猜想,只会让闻承€€更加难受和暴躁,他怏怏地翻了个身,声音倦怠:“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恨皇帝。”
交心可以,但您有必要兜头就来这么猛的吗?
萧扶光吓得半坐了起来,差点儿就没尖叫阻止了:“殿下您不要说醉话了。”
将憋了很久的心里话吐了出去,闻承€€只觉得胸口都松快了不少,此时他一手垫在脑后,一手闲闲拨弄着帐子垂下来的丝绦,对于萧扶光的抗议置若罔闻:“我没有醉。”
“他优柔寡断、软弱无能,面对身边人,他处处猜忌,面对强敌时,膝盖又软趴趴。永远看不到长久,只求当下快活。”
“这些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可能没什么,但是放在一个皇帝身上,那就是对天下万民的残忍。”
“他真的算不上一个好皇帝。”太子的声音闷闷的,低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他对孤,的的确确是一片慈父之心。”
作为一个儿子,他发自内心的爱戴父亲,但作为大雍的太子,他无法不痛恨兴平帝的懦弱无能。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在他胸腔深处不知道埋藏了多少岁月,他将这些偏激的想法隐藏的很好,从未表现出来过一丝一毫,一直都是那个老成持重、尽职尽责的太子。
但是今晚,借着一点儿若有似无的酒意,他突然觉得,拥有着一对亮晶晶猫儿眼的靖远侯世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倾诉对象。
果然,在听完他那些违天逆理的狂悖言论后,萧扶光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制止,而是在仔细思考了一番之后答复他:“有没有可能,在您做了这些之后,陛下就会改变想法呢?”
闻承€€有些没听明白,于是萧扶光继续补充道:“就以臣为例吧。一开始臣领了光禄寺的缺之后,家父生怕臣行差踏错毁了侯府的基业,为此没少对臣耳提面命。但后来臣说要出使北疆,父亲却是第一个放手支持臣的。”
“有些时候,是不是父辈们年轻时也曾经尝试过一些道路,正是因为他们走过这条路,知道走下去看不到希望,所以才会拦着孩子们,不想孩子再经历一次他们遭受的苦楚。”
“但如果孩子能带回一条看得见希望的路,说不定父辈也会转变想法,放手让孩子们一搏呢?”
说完,萧扶光自己先愣了一下。
靖远侯,不会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吧?
第44章 御人
大晚上不好好睡觉的后果就是, 第二天甄进义带着小徒弟在门口足足多等了半个时辰,才听到太子的房间里传出了动静。
他在心里念了声佛,将声音略微放大了些:“殿下,奴才伺候您更衣。”
听到里面不知是谁说了声“进来”,他便连忙推门进去,一进去就见到萧扶光正坐在外间榻上,睡眼惺忪地准备下床。
甄进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自理能力超强的世子爷给按了回去,语气亲热极了:“世子且等等,好歹让他们伺候您换上鞋袜。”
原来他大清早就让人去萧扶光院子里拿了身新行头过来,此时由两个小黄门捧在手里,刚好替他换上。
萧扶光还没清醒,闻言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随性的点点头,任由几个小公公将他围起来更衣,让伸腿就伸腿,让抬手就抬手,配合态度简直满分。
甄进义则是带着徒弟溜进内间,殷勤地伺候闻承€€起身,又道:“殿下昨晚喝多了酒,早上肯定没什么胃口,老奴特意交代了给您做几道爽口的小菜,一会儿好送粥。”
虽然久不做这些近身伺候贵人的活计,但甄掌印一出手,仍旧是妥帖周到的不得了。
闻承€€却又想起一事,问道:“早膳只备了粥?”
甄进义忙道:“还备了鸡汤面、各色点心和肉馒头。”说着又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试探地补充了一句,“都是萧世子平素爱吃的。”
闻承€€“嗯”了一声,权且当作答应了,将此事揭了过去。
梳洗完毕,两人果然又一道用了早膳。
萧扶光昨晚没怎么吃东西,五脏庙早就造反了,见到有顶饱的鸡汤面,当下痛吃了两碗。闻承€€一点儿胃口都无,只拣了一碗燕窝粥在旁边勉强吃了点。就在两人用膳的当口,却有个小黄门过来通传,只道是沐统领求见。
能让他这么急匆匆赶来,甚至不惜打扰太子殿下用膳,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萧扶光连忙撂下筷子,转头找人要水漱口。
闻承€€见状,微微皱眉道:“无妨,你且慢慢吃。”又看向小黄门,“让他进来。”
就算太子发话,萧扶光也不好意思在别人聊正事的时候吃东西,那也太不尊重人了。
他极快速地收拾好了自己,沐昂之也刚好卡着这时候出现在正厅前面:“殿下,京中八百里加急密信。”说着便双手举着呈上一封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件。
此时屋内其他人早已乖觉地退下,仅余萧、甄二人,一坐一站,簇拥在太子身边。
闻承€€用一柄竹刀将信拆开,见里面塞了厚厚一沓金粟纸,每张都写满了密密麻麻地小字,他神态微窘:“这信应当是圣上亲笔。”
如果是朝廷公文,他们等在这里倒也无可厚非,现在明显是兴平帝给大宝贝儿子写的家书,他们仨还杵在原地就有点太没眼力劲儿了。
于是便由萧扶光打头,三人也纷纷找借口退了出去,方便太子殿下读信。
出来后三人也没有走远,不约而同的在附近的凉亭前停下了脚步,沐昂之很有经验地预判道:“等殿下看完信,一定还会喊我们回去议事,与其到时候匆匆忙忙再赶过来,还不如就在这里歇歇脚。”
甄进义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掏出帕子将亭子最靠里的那张凳子擦得干干净净,转身请萧扶光坐下,自己却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占据了萧扶光左手边的位置,还冲沐昂之道:“咱家带的人不方便进来,还请沐统领打发个兄弟端壶茶水过来。”
沐昂之看着这老东西理直气壮地指挥自己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谁让甄进义说的是实话呢。自从投诚太子以来,他一直都极有分寸,除了几个原本预备着伺候三皇子的小黄门外,绝不会让御马监的其他人凑到太子面前,与麒麟卫争锋。
所以沐统领气归气,这份情还是领的,当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老老实实地下去跑腿,喊了个值守的麒麟卫过来,交代他去弄些茶水点心。
萧扶光全程围观这两人的互动,没忍住低头悄悄笑了一下:甄公公不愧是能做到当朝内相的人物,不动声色间就将人笼络了过去,不久前沐昂之还对整个御马监严防死守,现在却不自觉地将甄进义当作同僚一般相处了。
“你盯着人家世子笑什么呢?怪恶心的。”见甄进义冲萧扶光笑,沐昂之小题大做地怪叫着挑(他自认为的)对头的刺儿。
两人都看向自己,小动作被发现的甄公公全然不见慌乱,仍是对萧扶光笑:“老奴刚刚不过是在想,世子心思澄澈,却又洞若观火,一派天然灵秀,难怪殿下对您如此看重。”
他突如其来的一串彩虹屁,实属在萧扶光意料之外,当下臊得脸都红了,支吾道:“内相过誉了。”
茶水正好这时候送到了,甄进义又亲自为萧世子斟茶倒水,伺候人吃点心,殷勤周到的比起在太子身边也不差什么了。
他们两个相处和乐,沐昂之在一边简直要气死,他只是随口打趣一句,竟然就被这爱拍马屁的死老头子借坡下驴,顺势讨好起了萧世子。
“明明我才是先来的!”脑子一根筋嘴又笨的沐统领悲愤的想到。
*
再次见到太子的时候,三人见他神情松快,便知道京中送来的是好消息。
果然,闻承€€告诉大家:“陛下知晓柔然之变后,大为欣喜,不仅允了出兵襄助阿里不哥夺位一事,还连夜颁下旨意,要大大嘉赏列位。如今使节已持天子金印出发,估计要不了几天就会到西阳。”
三人连忙起身,朝着京城的方向遥遥行了一礼,齐声颂圣,感念陛下隆恩。
等他们仪式化的谢恩完毕,闻承€€才道:“柔然此行,有功者甚众,孤虽在奏表里略微提了几句,却也实在难以尽述。因此,如今迫在眉睫之事,就是要赶在使者到来之前将名单定下来。”
在这次柔然之行里创下功绩的人那么多,从最底层的小兵到位高权重的承恩公都有,太子殿下当然犯不着亲自去统计繁杂的名单。
闻承€€说要定下名单,更像是要拉着亲信们一起讨论这次不世之功背后的利益该怎么分配,他只负责将蛋糕公平的切好,递到相关利益方手上,至于他们自己内部想怎么分配,就和他这个太子没关系了。
甄进义万万没想到,这种香饽饽一样的活儿竟然有朝一日还能轮到自己,两颗不大的眼睛里面瞬间含住了八颗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冲着闻承€€那叫一个欲语还休。
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当太子呢,看着甄内相那张含情脉脉的老脸,萧扶光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偏偏闻承€€能面不改色,甚至还略带欣慰地看了回去,表示已经接收到了甄公公满腔的谢意与感动。
几人讨论了一番€€€€基本都是太子和甄进义在讨论,沐萧二人主要起到一个公开课凑人头的作用,确定给所有参与其中的势力都分配到了合理的利益之后,闻承€€拿手点着桌上写满潦草字迹的草稿,对萧扶光道:“此番给兵部的请功是否妥当,扶光你怎么看?”
再一次被太子亲昵地喊了大名,萧扶光却全然没有上次那般忍不住小脸一红的感觉,反而有种上课不认真听讲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心虚。
他求助地望向另外两人,甄进义正气凛然,压根儿不肯给他提醒,沐昂之则是眼神闪烁,显然也是个学渣,萧世子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臣以为妥当的很。”却也一个字都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妥当了。
知道他没认真听,闻承€€也不恼,还解释只给兵部一点点小甜头的原因:“兵部尚书此人太过中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然对孤私下调兵之事也有些助力,却只是为了保住头上乌纱,并非真心报国。”
“对于这般投机之人,可用之,也要慎用之,更不可重用之。”
大雍储君将监国多年积累的御下经验倾囊相授,萧扶光本该感恩戴德,可惜有些事情没有亲自经历过,就算是天资聪慧的世子爷,也很难完全领会。
见他眼神懵懵懂懂的,闻承€€笑了下,并不苛求:“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等你日后当差时,真遇上了这种人,不如想想孤今日所言。”
萧扶光讷讷的答应了。
同样的一番话,落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却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含义。
甄进义在一旁看着太子对靖远侯世子谆谆教诲,脸上挂着笑,背后却已经爬上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殿下对兵部尚书的评价,又何尝不是在借机拿话点他。
分蛋糕的事情告一段落,萧扶光刚松了口气,谁知闻承€€又翻出来一件事:“陛下欲敕封阿里不哥为新一任柔然王,按例他合该进京受封,不过眼下情况特殊,陛下特别恩准了他在西阳登位。只是西阳地处偏僻,从没操办过如此大事,孤思来想去,此事唯有交给甄伴伴才算合宜。”
巴拉和阿岱两个,就算在草原把个猪脑子打成了狗脑子,估计都想不到大雍接下来的计划会这么釜底抽薪€€€€既然你们选不出来新王,那就干脆由我们来加封一个柔然王,直接从根本上否决掉草原其他政权的合理性,柔然也会从和大雍平起平坐的地位,降格为如百越、高丽一般的附属国,从此称臣纳贡、拱卫中央。
能操办柔然王受封这样一件注定要青史留名的盛事,甄进义激动地手都在微微颤抖,只是刚刚被太子敲打过后,他再也不敢如之前一般作戏,而是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奴才定当倾尽所能、竭力办差,绝不负殿下所托。”
见闻承€€微笑颔首,甄进义当下更加明白,殿下果然只喜欢实心当差的人,也难怪沐昂之那个木头脑袋能混得风生水起。
已经摸准了领导的脉,甄内相自然不会再让人失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只用眼睛转一转便将典礼的事情在心里打好了样,凑上来条理清晰的说了自己的想法,又请示闻承€€的意思。
早在听到典礼两个字的时候,萧扶光就开始心虚了,见甄进义短时间内不会结束的样子,他难免有些坐不住,自以为不起眼的悄悄挪动了一下屁股。
谁知这点小动作被上首的闻承€€尽收眼底,一开始还纳闷萧扶光在不安些什么,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不觉有些好笑,但难得宽宏大量的准备放过他:“接下来孤与甄伴伴商量便是,你们先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