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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承€€再看向那占了满满两大桌的物什时,眼神便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西阳本来就穷,又连年战乱,这里的居民就算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奉献,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些猎到的野味、或者是自家制作的吃食,以及颇有本地特色的皮靴皮帽。
无论是哪一样,都算不得珍稀,以往也绝无可能出现在大雍太子的眼前。
闻承€€看着那些做工粗劣的礼物,突然捏起一块其中糕点放进嘴里,明明是很普通的食物,但他却仿佛在此刻尝到了人间至味,细细咀嚼了良久,才珍而重之的咽下。
太子的情绪不对劲,萧扶光却没有选择在这种时候出声,甚至还用眼神示意一旁想要说俏皮话的甄公公也闭嘴。
小美仗着除了萧扶光没人能听到它说话,这时候幽幽的感慨了一句:【这就是所谓的你把人民放在心上,人民将你举过头顶吧?】
【封建社会哪有人民。】思想板正的萧世子反驳了一句,不过他也承认:【百姓们的心,才是最真的。】
也是最好满足的。
*
京城。
家中来了贵客,林相爷秘密与其对谈许久,又亲自送了客人出去。回来的时候,刚进门就看见他二儿子林彦生吊儿郎当的提着个鸟笼准备出门,林万里实在看不惯这小子总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当下抬脚就要踹过去,却被林彦生机灵的躲开。
林二公子嬉皮笑脸地:“爹忙完啦?儿子新得了一只蓝靛颏儿,嗓子又亮又透,睡前听上一曲再好不过了,正准备调理好了送您呢。”
林相素来有个亏觉的毛病,睡前常让歌姬离得远远的唱曲儿助眠,他能记挂到这点,倒也不算没孝心。
再加上为人父母,总是不自觉地会更加偏爱小儿子,所以在爱子的几句花言巧语之后,一贯自诩严父的林相也没了火气,勉强板了脸,教训道:“孽畜,你也不用总是拿话哄我,如今有一件事,你去给为父办了,比你养一千只鸟都来的有孝心。”
听了这话,林彦生赶紧将鸟笼子搁在地上,朝父亲拱手一礼:“还请父亲大人尽管吩咐。”
能交给跳脱的二儿子去办的,当然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如今太子风头算是出尽了,每回大朝会陛下都恨不得夸上大宝贝儿子八百遍,可他老人家似乎忘了,三皇子还在虢阳城里待着呢。
兴平帝能忘,林万里却不敢忘了这个外孙,只能交代林彦生赶紧将人接回来。
听说要接闻承旬回来,林二公子不解:“三殿下好歹也是柔然之行的正使,难道不该和太子殿下一起回来吗?”
说不定还能蹭上点儿功劳呢。
明明也老大不小了,林彦生一双招子里却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无辜地对面的老爹。
林万里面皮一抽,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脚过去:“和太子一道回来?!你是不是还嫌咱们家不够丢脸呢!”
实在是不堪造就,不堪造就啊!
第48章 试探
离西阳不远的一座小城里。
大热的天,八宝苦哈哈地从侍卫手上接过一壶滚水,送到常喜的住处:“师父,热水打来了,我现在给您倒上?”
常喜横了他一眼:“那不然呢?留着以后给你师父坟头树浇水啊?”
要倒水就直说嘛,干嘛总是阴阳怪气的。八宝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敢怒不敢言的将水倒在银盆里,又放了些祛暑的药材进去,用滚烫的热水激发其药性。
因为天气太热,他们又一直蒙头赶路,其他人还算好,养尊处优久了的常喜公公却消受不住,起了一身的痱子。
一开始还好,只是有些瘙痒,随着后面行程越发紧张,在顶着中午大太阳赶了几天路之后,那些小小的一颗一颗的痱子便在皮肤粘连成了一块块红肿的饼子,有些痱子甚至长出了白尖尖,又痛又痒,衣服的任何摩挲都是一场酷刑。
等水凉的差不多了,八宝拿帕子浸透药水,轻手轻脚地往常喜的脖子和背上擦。饶是这样,常喜仍是痛到嘶哑咧嘴,额上都结了不少汗珠。
擦着擦着,八宝好像听到了一声抽泣,起初还当自己听错了,结果马上又是一声清脆的吸鼻涕的声音。
以为常喜是痛到哭了出来,八宝在心里嘀咕着师父真是上了年纪越发小孩子心性了,又轻声哄道:“您且忍着点儿,等到了西阳,用药水好好泡上一回,保管您就没事儿了。”
“咱家是连这点儿小事都忍不了的人吗!”常喜被他哄小孩儿的口吻气到不轻,反手就将擤了大鼻涕的手帕砸了过来。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八宝那叫一个委屈:“既然忍得住,那您干嘛哭啊。”
“咱家哪里是在哭这个!”收了个木头脑袋徒弟的唯一好处,就是不用担心被他背后捅刀子,但坏处可就太多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要时刻当心被他气死。
换了个姿势,让徒弟可以更方便的擦到身后痛痒之处,常喜语气有些低沉:“我只是想到,殿下出来的时候天气比这还要热,又没带个贴身伺候的人,一路上只怕比你师父还要遭罪呢。”
再加上闻承€€出发前腿伤尚未痊愈,常喜实在是不敢细想他这一路究竟吃了多少苦。
八宝也沉默了,他八岁进宫后,就被常喜看中留在东宫伺候,只伺候过太子这一个主子,他不知道别的主子和下人是怎么相处的,只知道殿下虽不是爱刁难下人的主儿,却也不怎么亲近他们这些内官,有时候板起面孔来,更是会吓得整个东宫大气都不敢出,让人根本不敢有亲近的心思。
所以八宝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常喜不仅不怕太子,甚至有时候还能把他当成晚辈一样关照,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太子殿下。
不过在经历了最近的这些事,他对师父的想法,似乎也能稍微共情了。
能切了子孙根进宫的,哪里会有什么好人家的出身?几乎个顶个都是苦汁子里拧出来的可怜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对太子奋不顾身救下一城百姓的行为产生如此强烈的触动€€€€当年在泥泞里挣扎的他们,如果也能遇到太子,是不是命运就会从此不一样呢……
见徒弟出神出到帕子凉了都没发现,常喜回身一个爆栗扣他脑袋上:“差不多得了,伺候我把衣服换上,一会儿还要和侯爷用饭。”
他提到的侯爷,当然就是被派出来敦促和谈的靖远侯萧伯言,只是靖侯前脚刚走,西阳的捷报后脚就到了京城,朝廷来不及将人追回,常喜他们只好加速跑了几天,终于在平安州地界上追上了靖侯的车队。
在弄清楚个中原委之后,本就担心北疆情况的萧伯言,更加想去亲眼看看儿子如今怎么样了,因此对常喜隐晦的劝返置若罔闻,非要继续北上。
常喜无法,只好打发了与靖远侯同行的内官先回去复命,自己则带着一王一侯踏上了漫漫北行路。
*
汝南郡王一脉并非出自世宗皇帝,如今不过是皇族的一个远支,但闻承昙偏偏就能获得皇帝的信任,成为如今宗室里的领头羊。
封地富庶,地位高贵,汝南王的生活习惯自然也奢侈极了,哪怕是审讯犯人,也要在房子四个角落里放上在边疆堪称罕物的冰块,桌上更是摆了冰湃好的凉碗子,还有两个随从一左一右的为他扇凉,闻承昙本人则是舒舒服服地坐在正当中,让麒麟卫将人提了过来。
一个月来,西阳前太守陈豹,终于再次见到了外面的阳光。太子的人并没有苛待他,甚至可以说是好吃好喝的养了他这些天,但陈豹依旧狠狠地消瘦了下去。此刻的他,双目无神,两颊深深的凹了下去,颧骨却高高的凸了出来,整个人神情涣散、动作瑟缩,哪里还有之前意气风发的影子。
麒麟卫将他带到太守府的一间客房前就停住了脚步,示意他自己进去。
陈豹无法,只能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见房中装饰一新,比原先他在的时候还要奢靡富贵不少,而上首正坐着个气度不俗的中年男子,只是对方没穿官服,陈豹难以判断对方身份,当下只能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称呼行礼。
闻承昙不屑于向这种人自报家门,连个正眼都没给,只道:“你就是江南陈家的那个庶孽?本王听说你至今没吐口,倒也有几分骨气。”
听他自称本王,陈豹惊觉这又是一位天潢贵胄,连忙下跪,参拜之后才道:“回王爷的话,下官实在不知您在说些什么?一月前,下官被一伙贼人闯进门来,强行捆绑了丢进大狱,后来才知道所谓的贼人竟然是太子的手下!”
“下官从未见过太子金面,却不知道是哪里开罪了他老人家。”
不愧是世宦大族的出身,都这种境地了还想着反手给太子泼脏水。
闻承昙内心一哂,懒得与他纠缠,开门见山:“本王也知道,你肯定清楚自己的罪证是板上钉钉抵赖不得,就想着咬死不说出幕后指使者,希望他能保下你的族人。如果你真是这么想,那你可就打错主意了。”
他也不管陈豹什么反应,仍是自顾自说道:“北疆捷报传到京城之后,本王便听说江南陈家已经开了祠堂,要将你这个不肖子孙除名呢。”
宗族的反应早在陈豹意料之中,他依旧跪的笔直,不卑不亢的回话道:“既然王爷已经知晓臣的罪行,那也当清楚被宗族除名不过是臣罪有应得。”
闻承昙就猜到这点儿小事击溃不了他的心理防线,不由得庆幸陈家人做事做得够绝,当下将两样东西掷到他面前,笑嘻嘻道:“陈太守大义啊,为了保全宗族,连爹娘曝尸荒野都能忍。”
陈豹盯着眼前两样物什,只觉得陌生又熟悉,在听到汝南王的话之后,他才惊觉€€€€这不是他父母的陪葬吗?!
见他认了出来,闻承昙继续笑:“陈家可不光只把你逐出家门,就连你父母,都被从祖坟里请了出来,随便找了块地埋了,连个守墓人都懒得安排。当地百姓知道后,连夜把那点薄坟刨了个稀烂,开棺把值钱的东西哄抢一空,令尊令堂的尸骨后来可都是本王家下人收葬的。”
现在地上撂着的两样,都还是他找人买回来的呢。
陈豹猛地抬起头,他本来就瘦的脱相,此时眼底涌上来的猩红让他看起来像个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他就用这双血红的眼死死盯住闻承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下官该怎么确认,您说的就是实情呢?”
闻承昙拿勺子搅和搅和面前的甜碗子,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们自家的事儿,当然是你最清楚。你难道不清楚,陈家究竟干不干出来这种刨人坟墓的缺德事儿”
……
他们当然干得出来,陈豹悲哀地想到。
看见他的脸色,闻承昙就知道此事已有了八九分准,当下起身走到陈豹面前,亲手将人扶起来,温声道:“想来你也明白,自己犯下的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但本王保证,只要你愿意好好配合,我就能保你儿女无虞。”
*
立秋之后,天气终于有了一丝要转凉的迹象,朝廷的使者也终于来到了西阳城外。
为了颁旨的时候体面,使者们会先在城外驻扎休整,沐浴净身。城内也设好了香案,摆上了鲜花佳果,静候天使的到来。
萧扶光久违的又穿上了全套的世子吉服,并且对昔墨的高瞻远瞩崇拜不已,当初要不是昔墨坚持带上吉服,他现在可就得丢丑了。
吉服这种玩意儿可比常服要厚重得多,在夏天的尾巴尖儿穿上这一身的滋味可不好过。
顶着重重的世子冠,没走两步路萧扶光就已经热出了一身汗,等走到太子住处时,更是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往下掉。
他到的时候,闻承€€正在穿戴,看到太子居然也是全套的吉服,萧扶光连热都给忘了,惊讶道:“殿下什么时候带了这玩意儿?”闻承€€可是蹭他的车过来的,他有什么行李,萧扶光可是最清楚不过。
听他把太子吉服称呼为“玩意儿”,一旁伺候穿衣服的小黄门吓得手都在抖,偏偏正主儿毫不在意,还笑着回答他:“应当是常喜收拾好的,汝南王提前给孤带过来了。”
原来如此,萧扶光点点头,看来汝南郡王也是个周到人。
见小黄门正准备给太子套上最后一件大衣服,萧扶光连忙制止:“先这样吧,大衣服等仪式开始前再穿,不然热得慌。”
听他这么说,闻承€€含笑看过去,果然见被重重吉服包裹着的萧世子几乎成了一个水人,正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汗。
他忍不住笑起来,示意小黄门赶紧过去给他宽掉外面的大礼服,自己也拿了一柄折扇替他轻轻扇风。
脱掉外面那一层最厚的大衣服后,萧扶光感觉终于重新能喘上气了,冲着正在打扇的太子殿下讨好一笑,将扇子接到手上,自己慢慢扇了起来。
闻承€€看他额角头发都汗湿成一绺一绺的,又从怀里掏出帕子给人擦汗,一边擦一边又突然想起一事€€€€上次看到萧扶光穿得这般隆重,还是他进宫向张婕妤谢恩的时候,想到他当时也是这副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太子殿下又忍不住乐了出来。
总觉得太子笑得怪怪的,萧扶光不解地抬头看过来,察觉到他的目光,闻承€€略微收敛了一下笑意,正色道:“孤只是想到,你每次穿这身衣服的时候,似乎都挺狼狈的。”
“臣以前也在殿下面前穿过这一身?”可他怎么记得好像这是第一回啊,萧扶光挠挠头,只当自己记岔了,不再纠结这些琐碎。
当初在辇轿上的幸灾乐祸差点被抓包,闻承€€自悔失言,清了清嗓子,他心虚地找了借口:“孤说的是第一回见你时,你也是穿了一身红衣。”
不得不说,绚烂的红色真的很适合萧扶光这样明艳张扬的长相,就算是中规中矩的世子吉服,也将他衬得红唇皓齿、顾盼神飞。更不用提在春熙园时,他临水凭栏,惊艳全场的那一身璀璨红袍了。
想到这里,闻承€€发现,好像除了春熙园那次,他就再也没见过萧扶光穿红衣了,不由得问他:“孤见你平日爱穿天青、月白之类的颜色,怎么去怀王诗会的时候,竟挑了那么跳脱的颜色?”
倒像是专门为了怀王打扮过似的。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萧扶光一愣,反应过来:“臣糙人一个,不爱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在京城时,外出见客的衣服都是侍女收拾的。那天会穿红衣,估计也是针线上刚送了新衣服过来。”
是吗?
闻承€€若有所思,又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在家时,这些琐事,难道就没有一个知心人打理?”
什么知心人,我看昔墨几砚就挺知心的呀。
萧扶光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脸色爆红:“殿下瞎说什么呢!臣连亲事都没定下,哪里会有什么知心人!”
明明是名满京都的浪荡子,却在听到这种连荤话都不能算的玩笑时如此害臊。
大雍的储君殿下低头一笑,将心头突然涌上的一点小窃喜悄悄地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