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太远,靖远侯听不清他们的对话,见儿子回来之后神色自若,一颗心才放了回去,低声道:“回去再说。”让周遭那些若有似无的试探目光好没意思的缩了回去。
*
散场之后,拒绝了不知道多少同僚的盛情邀请,从来没有这么受过欢迎的萧家父子终于突出重围,坐到了回府的马车上。
一路寒暄过来,萧扶光笑的脸都僵了,发自内心的感叹道:“这还真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他这话说得不伦不类,萧伯言也懒得纠正,他仍想着席上的见闻,拧着眉头叮嘱儿子:“陛下现在一心捧着太子,为父却只怕是过犹不及。日后你跟在殿下身边,行事需要万分谨慎。”
见萧扶光似有不解,他又解释:“你涉世尚浅,哪里能明白这朝堂的风云变幻,云谲波诡。”
“太子得陛下信重,又屡立奇功,储位看似稳如磐石,却也藏着莫大的隐患。”
“这其中头一个不妥之处,就是他与这天下清流不睦啊。”
宦海浮沉廿许年,靖远侯太清楚那群文人栽赃嫁祸、罗织罪名的手段了,他们或许在太子身上讨不了好,但太子身边的人呢?
如今萧扶光已经被陛下金口玉言打上了太子的标签,那些人说不定早已在暗中窥伺,要从他这里入手,狠狠咬下太子一块肉来……
看着长子似懂非懂的懵懂眼神,萧伯言适时的止住话头,强自按下了心头的隐忧。
*
父子俩一回来,就见赵明珠一脸不耐的坐在靖侯书房里,显然已是等候了多时。
萧伯言仔细回想了一圈,还是不知道夫人在恼怒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赔笑:“夫人有什么事大可让下人通传一声,怎么自己亲自出来了。”
因为萧扶光去北疆的事情,他近来在赵明珠面前一直有些气短,生怕她又要当着儿子下自己的颜面。
幸而侯夫人要找的另有其人,此时她柳眉一竖,将手里一封帖子重重的拍在了桌上:“曹家单给期年一人下了帖子,约他上门赴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两家再怎么不是通家之好,也没有撂开尚在朝中的靖远侯,单单只与萧扶光一人来往的道理。
曹家这是明摆着不把侯府当一回事啊。
萧伯言神色也凝重起来,拿起那帖子翻了翻,才露出一个笑:“夫人误会了,曹家这是邀期年去诗会呢。曹相素来爱和年轻人诗文唱和,近来又搞了个一月一聚的雅集,在京中青年才俊中名声颇盛。”
又玩笑道:“左仆射人老心不老,喜欢在少年人堆里打混,本侯这把老骨头可掺和不了。”
知道是自己误解了,赵明珠才收起怒色,转头又担心起儿子:“那老匹夫与咱们家素无来往,现在巴巴的来邀你,估计也没存什么好心,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萧扶光从她拍出那封帖子起,眉头就一直没松开,皱得死死的,此时也只是道:“曹相盛情,儿子怎好推拒。到时略坐坐就回来,也不耽误什么。”
赵明珠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萧伯言一个眼神制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扶光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回到小院,萧扶光立马让人将昔墨几砚两个喊过来,问道:“今天曹家人递过来的帖子,是谁给夫人的?”
按理来说,他和靖远侯人情往来的帖子,都应该直接由外门上的清客代为保管,只有女眷的帖子才会递到二门里。
他不反感赵明珠干涉自己的交游往来,却十分恶心有人拿他的消息去给母亲卖好。
昔墨见他脸色阴沉,默了一下,才小心的回道:“外面的帖子一贯是先递到王元甫那里,但其他经手的人也有两三个,小的也不清楚究竟是其中哪一个干的……”
这些人都是府上几辈子的家生奴才,对侯府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但对他这个世子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了。
萧扶光不信他们也敢把靖远侯的帖子递到赵明珠面前去,这分明就是在把他当成没长大的孩子一般糊弄。暗中记下这几个眼里没主子的奴才名姓,萧世子打定主意要找个时候好好发作一回。
不过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将曹相邀自己赴会一事细细写成帖子,吹干墨迹后递给几砚:
“你去一趟沐统领府上,他自会知道该如何处置。”
第55章 暗涌
曹相爷的诗会,就开在他京郊一处名唤“烟波尽处”的园子里。与怀王那种即兴的集会不一样,他家的诗会,早就成为了京中的某种定例。
时人虽以功名为重,却也爱追捧江南名士把浮云看破、放浪形骸的诗酒风流。不过这些人最不把权贵看在眼里,宁肯固守清寒,也不愿意踏足京城名利场。
因此,不管时人再怎么钦慕,也只能望洋兴叹。
偏生曹平芳却总有本事将这些狂生一一请到烟波尽处,还让自家门人清客与他们诗文唱和,每月整理成集子散给京中文士传阅,实在风雅已极。
渐渐地,烟波尽处便成了风雅的代名词,年轻文人也莫不以收到印着“烟波尽”三字花押的笺帖为荣。
不过,这一切原本都和萧扶光没什么关系。
在诗词一道上,他素来有些厚古薄今,打心眼里瞧不上当下流行的诗文,对被吹上天的烟波尽诗会就更加没什么兴趣了。
但他不感兴趣的事情,侯府里却另有一人早已心向往之。
看着挡在身前的萧云升,急匆匆准备出门的靖侯世子只能压下心中不耐,努力做出兄长的样子,温声问道:“二弟有什么事吗?”
臭弟弟,有话就快说,你哥哥我可要迟到了!
这一回萧云升的态度却是罕见的恭顺:“愚弟今早听管家提起,兄长接到了烟波尽诗会的帖子。您现在是要赴会吗?”
他在萧扶光面前阴阳怪气惯了,还是头回这么好声好气的说话。对方还未搭腔,他自己倒先臊得满脸通红。
就算前几天刚收到过臭弟弟送的礼物,但萧扶光还是更习惯他鼻孔朝天的德性,此时颇不适应地看了对方一眼,耐着性子回答:“正是,二弟是有什么事吗?”
他的态度与以往并无不同,还是那副他自己都觉得假的“好大哥”模样,虚伪的一点儿都不走心。
要说萧云升以前,最恨的就是他大哥这副表面永远和和气气、实际上却把自己当成跳梁小丑的死样子。但今时今刻的萧云升,眼前早被蒙上了一层英雄滤镜,萧扶光不过随口的一句敷衍,落到他眼里,就成了大哥丝毫不计较往日龃龉,还在耐心的关怀自己。
面对完人一样的兄长,萧云升愈发自惭形秽,却又对接下来的请求更有把握。
他脚尖不安分地动了动,试图让态度更自然一点,壮着胆子提了一句:“愚弟钦慕六槐先生已久,听闻他正在烟波尽处做客……”
搞半天,原来是追星的小迷弟想趁此机会去线下见爱豆啊。
看着说完话之后,羞窘到头顶都冒热气的二弟,萧扶光莞尔,示意昔墨再去传一辆车过来€€€€好心答应是一回事,他可不想和臭弟弟坐同一辆车。
直到下人把车马都套好驶到面前了,萧云升才反应过来,大哥这是同意带自己一起去了。当下高兴地大喊一声:“多谢大哥!大哥最好了!”
又兴兴头头地蹿上车去,半点看不出先前的窘迫。
前面的马车上,“最好的大哥”也没忍住笑了出来,有些感慨:“还是个小孩子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五柳先生他倒是听说过,这个六槐先生又是个什么劳什子?
*
烟波尽处。
托好事者攒的那本诗集的福,萧扶光惊讶的发现,他如今在京城诗坛竟然还小有名气。光从门口一路走来,他就听到了好几个人在大声讨论自己的诗。
路上遇见的人,大半萧扶光都不认识,偶尔有几个眼熟的,见到他身前有相府的仆役引路,也识趣地不过来打扰,只是相视点头一笑便罢。
即便每个月都大费周章的筹办诗会,作为主人家的曹相爷却并不怎么出来应酬,经常只在烟波尽处的一处水榭里独坐。
今日他见萧扶光,便也是在这处水榭里。
离水榭还有两丈距离的时候,萧扶光身前引路的仆役便换成了个穿着青缎窄袖圆领袍的小厮,通身的打扮一看就是近身伺候主子的。
粗使的仆役不便出现在主人眼前,这是世家大族常有的体统。但同样,不让粗使下人待客,也是世族间往来应该有的礼数。
收到一个不轻不重的下马威,萧扶光心中冷笑,神色不改的跟着那个新换上来的小厮步入水榭之中,进来后又接连穿过数道纱帘和折门,才终于到了曹相燕居的所在。
与京中权贵豪奢的作派不同,烟波尽处被装饰的一派古拙天然,处处都彰显了主人家出众的审美意趣。
曹相在这里的住处也是古意十足,内中不置桌椅等物,只摆着几个蒲团和矮几,挂了几幅名家画作。
此时屋中并无陪客,仅曹平芳一人盘腿坐在当中,见客人到了也不起身,只笑道:“世侄倒让老夫好等。”
萧扶光出门前被耽搁了一会子,到的的确有些晚,干脆利落的赔了个不是:“是小子无状,还请相爷海涵则个。”
曹平芳笑着将人让到矮几前坐下,又亲自煮水沏茶,似乎有些不满他客气的称呼:“我与乃父相交多年,你又何必如此生疏。”
一边说着,一边将新沏好的茶水递过来:“家下人自焙的老寿眉,尝尝合不合口。”
萧扶光接过茶盏,观其汤色澄黄若琥珀,入口馥郁甘甜,又有微微的枣香,不由赞道:“鲜醇甜长,毫香十足,果然是好茶。”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显然也是个懂茶之人,曹平芳大喜:“老夫平生最恶京中俗阔之人,茶必雨前,酒必杜康,一味求贵求珍,实在粗鄙至极。”
都说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曹家光宰相就出了三个,吃穿用度当然是一等一的讲究。这种几代人数百年沉淀下来的从容气度,是新贵们就算把银子砸出震天响也难以企及的清雅高贵。
萧家同样也是百年侯府,萧扶光被耳濡目染熏陶了小二十年,就算说不上精通享乐,但应付几句挑剔的曹相是完全没问题的。
曹平芳此时就像是觅得了知音一般,身体略微朝这边侧了侧,向他抱怨起自己在林相府中受到的慢待:“别看林相长的仙风道骨的,那可真不是个讲究人。上次老夫去他家,端上来的茶,花梗子都没挑干净呢。”
在他眼里,林家完全就是暴发户的作派。哪里像他们家,每年窨制花茶的时候,都是拿最好的白绢裹了香花放到茶叶里,只取其香气而不损茶叶本味。
但曹平芳说这番话的目的也不单纯是抱怨,反而更多是用来与人拉近距离的手段。毕竟两人是头回见面,身份年纪相差悬殊,一时间也热络不起来,他主动说点儿另一位大人物的闲话,也是希望能让面前的小辈不要太过拘束。
明了他话中深意,萧扶光从善如流,也跟着说了些有的没的闲散话,还改口称呼其为“世叔”。
寒暄到现在,就算曹平芳开始存了些轻视之心,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萧扶光并非他所以为的莽撞武夫一流,不由感慨:“太子殿下果然是巨眼识英豪,若不是他,恐怕你在礼部还不知要蹉跎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这样的人才竟然是从自己辖下六部出去的,曹平芳实在扼腕,又交代,“去了东宫詹事府,若有不懂不会的,只管来问我。”
萧扶光一愣,笑回道:“原来世叔也不知情。前日小侄御前奏对,便已回了陛下还想在六部多历练几年,暂时并无进詹事府效力之心。”
“只怕小侄接下来还得叨扰世叔些许年月,还请您莫要弃嫌才是。”
御前和东宫的人口风都严,曹平芳也是听他说后才知道他竟然不肯去闻承€€身边,登时惊讶道:“你不去东宫?!太子竟然舍得。”
萧扶光神情一变,正色回道:“柔然之事皆为太子筹谋,小侄被迫卷入其中,能全身而退已是侥幸,如今哪里还敢再攀附东宫。”
这话里全是直白的埋怨,实在是不妥当的很。但一想到说话之人都还没到加冠的年纪,少年人一时血气上头说出些气话,倒也合情合理。
曹平芳一哂,做出温和长者的姿态好言宽慰了几句,才让下人带萧扶光去诗会的地方,又道:“那里都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你且去好好松散一二。”
眼见着人都走远了,他身后帘子里转出来一人,冲他笑道:“看来这滑不溜丢的德性是靖侯府里的家传,老子滑得跟条泥鳅似的,儿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莫要掉以轻心,太子对这小子分外不同。”挥手示意来人坐下,曹相早已收起了先前的温和神色,此时一脸凝重,“他刚才故意撇清关系,多半是不想老夫再继续问下去。”
“要知道,你的那个好侄子,现在还是音讯全无啊。”
听他提起陈豹,陈瑛€€€€江南陈家的家主,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强笑道:“就算你想问,那萧家小子也未必知情。”
“他不知情还好,若是知情……”
湖面上来的微风轻拂而过,吹动水榭的纱帘,光线明明暗暗交替打在曹平芳脸上,衬得这张已过不惑之年却仍保养得宜的面庞显出了几分可怖。
“那就休怪老夫,不肯放过他了。”
*
而刚刚步出水榭的萧扶光,还未来得及与凑过来的熟人打招呼,脑海里却突然响起暌违已久的冰冷机械音:
“【系统任务发布】
【任务等级】:强制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