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今天也在大声密谋 第79章

老妻脸色苍白,绣花的手停了下来,茫然地看向他:“可是太子,总该顾忌清誉。”

她终究是诗礼大家出身的小姐,念诵着圣人之言长大的她,实在无法相信太子宁愿在青史上留下暴君的骂名,也要坚持如此酷烈的手段。

钱家主苦笑:“我原来也以为太子是年轻冲动,如今回过味来,才知道着了他的道。”

那位年轻的储君,行事果敢狠辣是真,冲动莽撞却只是伪装。

他江南此行,只拿几家人精准开刀,非但没有牵连其党羽的意思,还大度地分出了唾手可得的利益,引得本该团结在四大家麾下共克时艰的中小型家族们纷纷倒戈,甚至还赞扬起了太子的圣德之举。

“咱们几家蒙难,那起小人蜂拥蚕食,吃得满嘴流油,当然会对太子大唱赞歌。至于将来会不会重蹈覆辙,那些短视的东西是想不到的。”

太子剑指江南,如今不过是借着地头蛇的手来度量田地,等江南六道的田亩全部登记造册完毕,他一定会有后手等着。

也许蜂拥蚁聚的逐利者中也有清醒的人,但是在滔天的利益和贪婪的狂风巨浪面前,他们又能保持多久的理智呢?

至少看现在的情况,几乎所有人都沦为了欲望的傀儡,甘之如饴地在太子为他们规划的末路上狂奔。

钱夫人眉间愁云萦绕,被绣花针刺破手指也浑然不觉:“可是老爷,江南现在到处都是太子的人,咱们的€€儿就算是离开,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没了家族的庇护,钱€€就算是逃跑,又能跑去哪儿。

听到老妻的疑问,钱家主神色中带了几分凄楚:“你可知道,太子秘围陈家,怒陈其数十条大罪之后无论老幼就地格杀,但偏偏陈犰这一支逃了出来。”

“你以为是为什么?”

老妻震惊地抬头:“难道是陈犰……?”

钱家主沉痛地点了点头。

他坐的有些累了,起身朝床榻走去。

这张万工拔步床还是新婚时钱夫人带来的嫁妆,廊庑上精雕细琢了各种吉祥的纹样。他爱惜地用手一一拂过去,直至滑到床头旁那副郭子仪拜寿图才缓缓地停了下来,人也随之靠倚在床上。

半晌过后,他在一片死寂里发出一声怆然的冷笑,音调阴恻恻的,让人不寒而栗:“我们的€€儿,当然是要去太子的手下。”

威风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他还是退缩了。

只希望堵上他这具残躯,与家族其他人的性命,还能为不成器的次子,换来一个安然终老的结局。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冯修微从一处营房闪身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黑乎乎的包袱。

施景辉在外面守了半日,好容易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条件反射般要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却被冯修微轻巧地躲了过去,转身交给了身后的副官。

这时原本如浓墨般沉甸甸地压在天空中的乌云倏忽散去,明月的清辉洒下,施景辉猛然发现,被副官提在手里的包袱居然在慢慢往下渗着某些鲜红的东西。

他后颈一凉,惊疑不定地看向爱妻。

冯修微满不在乎道:“这人还想着送信出去求救,我只能先杀了。没想到他居然就是此地的守备,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只能拿他的脑袋去交差咯。”

江南总兵是冯士元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忠诚自不必说,闻承€€刚到,他就利索地将虎符交了出来。

真正需要冯修微他们解决,其实只有与大族打成一片的各地守备们。

有虎符在手,他们行事倒也方便,上千精兵把门一堵,再亮出虎符和盖着太子印信的敕令,但凡有点眼色的,都会乖乖交出军权。

当然,其中不乏与士族捆绑太深,不得不负隅顽抗的。至于这些人的下场,副官手里还在滴血的包袱就是最好的例子。

努力忽视掉人头包袱带来的不适感,强行镇压住浑身的鸡皮疙瘩,施景辉轻笑着拉过新婚妻子的手,关怀道:“你晚膳还没用呢,刚才又劳累了一场,现在可是饿了?”

被他这么一问,冯修微才发觉已经到了深夜,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恍然道:“我就说哪里不对劲呢!”

随即转头交代副官:“你去问问厨子,前些天做的羊血肠是不是能吃了,叫他切些来给我和姑爷下酒。”

又对施景辉巧笑倩兮:“江南人不爱吃这些,到处都买不着,我可是想死这一口了。”

羊血肠……

又看了一眼副官恨不得藏起来的黑布包袱,施景辉脸上的笑容冻住,僵硬地点了点头:“你喜欢就好。”

冯修微浑然不觉,仍在乐滋滋的盘算:“不知道殿下睡了没有,没睡的话也给他送一盘子去。”

要不还是算了吧……

施景辉和副官对视一眼,俱是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无奈。

*

冯修微他们出去办差,消息没传回来之前,闻承€€自然不会睡下。

此时他坐在桌前,一边看着京城送来的书信,一边等着冯修微回来复命。常喜守在旁边伺候笔墨,与在京城无二。

大雍幅员辽阔,信息传递不便,哪怕是快马加鞭,京城与江南的消息仍然有十余日的滞后。

这些书信送出来之前,京师应当还没有听闻江南的血案,因此,除了萧扶光提到罗家嫡支后人主动投效的消息给闻承€€带来了些许新鲜感之外,其他的仍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他略翻了翻,见没有自己想看的东西,遂索然无味地撂到了一边:“孤还以为能看到几个牙尖嘴利的。”

用银烛剪小心地剪掉过长的烛芯,满意地看到跳跃的烛光变得稳定而明亮后,常喜才回头笑道:“就算京城收到了消息,只怕愿意弹劾您的也有限。”

毕竟这一回太子的大方程度,连他这个跟了十几年的老人都看了心惊,那些自诩清流的家伙们得了偌大好处,闷声发大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调转枪头,替曹家他们的冤魂来声讨太子呢?

听他这么说,闻承€€也是一哂:“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孤也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顺利。”

看来江南其他小家族,表面上唯四大家族独尊,背地里应当也是对他们连汤渣都不肯漏给旁人的难看吃相衔怨已久。

所以闻承€€刚开了一个口子,这些人就一哄而上,风卷残云般将曹陈两家的血肉啃食得一干二净,生怕下手慢了,给对方留出喘息的机会。

闻承€€在高位惯了,并不懂这种一嗅到翻身的机会就要以命相搏的果敢狠绝,但从小黄门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常喜公公却对那些人的疯狂感同身受:“曹家在时,他们的日子虽然稳当,却是一眼就能倒头,就连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只能任由曹家人驱使。”

“如今您尽诛曹、陈两家,他们或许物伤其类,但更多的,应该是想着怎么趁此机会成为下一个曹家吧。”

“殿下要是不信,只管看接下来他们对钱、罗两家的态度就知道了。”

比起给这两家求情或者痛斥太子暴行,估计大多数人都会上书要求严惩。

闻承€€莞尔:“但愿如你所言。”

两人聊到此处,外面也传来了动静,八宝轻轻扣门:“殿下,冯将军他们回来了。”

常喜扬声道:“知道了,殿下让他们进来。”

八宝却道:“冯将军请殿下移步到正厅一叙,说是路上遇到一个人,一定要您见见。”

都这个点儿了,太子早就换了家常的衣服,冯修微倒好,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喊他出去见人。

常喜眉头皱得死紧,张嘴就要骂门外没眼力劲儿的小徒弟,却被闻承€€一个眼神制止了:“无妨,修微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孤出去见一面就回来。”

常喜无可奈何,絮絮叨叨地给他披上一件厚实的氅衣:“天这么冷,不好总换衣服,您就这么出去吧。”

闻承€€无可无不可,从善如流地穿好衣服后,示意常喜不必跟出来,让八宝引路,两人顶着寒风往外面去了。

*

义安知州府。

此地毗邻秋浦,钱€€作为钱家家主心爱的嫡子,当然来过许多次。

只是往年每一回被奉为上宾的他,从来不曾想到,此番故地重游,自己会狼狈落魄到仿若丧家之犬一般。

还不等钱€€感叹完命运无常世事难测,察觉到不远处动静的冯修微已经转身到了他跟前,语带警告:“待会儿见了殿下,最好是收起你的小聪明,殿下最烦遮遮掩掩的人。”

钱€€苦笑,抬抬胳膊露出被绑着的双手:“冯小姐,都到了这步田地,下官哪里还敢耍什么心眼。”

冯修微冷嗤一声,懒得再理会这滑头的文人。等太子到了,她行完礼后也不吭声,施景辉只好上前解释:“殿下,此人自称是钱家长房的次子,有要事向您禀报。”

“钱家?”闻承€€目光扫向底下仍旧跪着的陌生人影,玩味道:“难道是秋浦州的钱家?”

听着头顶传来的清冽声音,知道能决定自己生死的人就在面前,钱€€紧张的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起来,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早已被他忘到了脑后,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

见他这么没出息,冯修微实在看不下去,接话道:“他说他手里有钱家历年的账簿和田产册子,想要交给您。”

说着又轻轻踹了钱€€一脚,提醒这个废物;“东西呢?还不赶紧拿出来。”

她行伍出身,随便一脚出去,哪怕自认为没用什么力气,仍然足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喝上一壶的了。

钱€€生生受了这一下,咬牙忍住没有痛呼出声,用被捆住的双手从胸口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册:“这是罪臣家中田产的造册,还请殿下鉴核。”

“至于账本,因为数量太多,不便随身携带,还放在罪臣的马车里。”

冯修微接过那本册子,转身递给闻承€€,低声道:“臣这就让人取来。”

闻承€€翻开那书册,见扉页上还有钱家历代家主的花押,便知这玩意儿假不了,当下笑道:“无妨,不急于这一时。”

说罢又看向底下跪得老老实实的人,声音温和:“汝自称罪臣,想来业已入仕,如今所任何职啊?”

钱€€将头埋得死死地,高声回话:“罪臣不才,忝列秋浦州同知。”

他从小才智平平,父母放心不下,只好在家门口拣了个体面清闲的官职做做。

闻承€€笑了一声,此时倒真觉得送他出来的钱家家主是个妙人,遂道:“卿此番检举有功,区区同知之位,倒有些委屈你了。正好,江南按察使前些日子不幸罹难,孤看不如就让卿填补了这个职缺。”

“江南士族逆案,贼首曹陈两家俱已伏诛,尚有钱、罗二姓流窜在外。”

“爱卿新官上任,可得挑起肃清贼首的担子。”

第101章 江南(六)

二月廿二,春分。

昼夜平分,阳气上升,正是祭祀日神,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日子。

按照本朝会典,祭日合该由皇帝亲自主祭,但兴平帝降旨称自己连日身子不爽,让诸臣工代祭。

皇帝也不是第一次躲懒,大家倒是见怪不怪,只是这一回兴平帝指定代祭的人选,却让本就啥山雨欲来的朝堂,气氛更加微妙了起来。

初献、亚献、终献……

一直到最后的望燎环节,祭礼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作为主祭官,萧伯言从太祝手中接过写满祝文的丝帛,郑重地将其放入燎炉,火舌迅速地舔上,将整块丝帛包裹在其中。

随着袅袅青烟的腾空而起,也意味着整场祭礼的结束。

众人按部就班地退出大殿,走到一旁的偏厅歇脚,太常寺的小吏们用铜盆盛了热水过来请他们盥洗。

萧伯言伸手在盆里随便拨弄了两下,只做了个样子,便拿起小吏递过来布巾擦手。

他身边的林万里,亦是本次祭礼的助祭,却是先将双手浸在盆里泡暖,用香胰子细细搓了一回,再用事先准备好的丝绢慢条斯理地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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