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闲就坐在他旁边,今天拿酒敬他:“听说你打算把江昊带回去上学。”
“是。”闻颜喝了一口,那酒从他舌尖辣起来,烧到他脑子里,弄得他有些眩晕。这里的一切都和火一样,天气是,酒也是。
“小闻总,我和公司合约快到期了,到期之后,我能联系你们引力星空吗?”
有一瞬间,闻颜以为自己听错了,方知闲居然主动向他递橄榄枝。
“当然可以,我们好像还没加微信。”
闻颜把手机拿出来,很快就加上了方知闲。
“到时候可以直接联系我,我亲自和您谈。”闻颜说。
“不用一直您啊您的,显得我老了。”方知闲笑道。
他们喝了半个晚上,后来上了一个又一个冰冻的果盘,闻颜吃了点解酒。
中途一个工作电话打来,他走到楼上安静的地方去接,手里还捏着半片西瓜。
“工作计划我回来再开会审核吧。”
“飞机是明天下午的,到的时候是晚上了。”
“学校那边联系好了没?附近租个小房子吧……”
闻颜和他的另一个助打了十几分钟的电话,挂掉以后,他顺手把西瓜皮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侧身时,才看见身后的小凳子上还坐着一个人。
是江昊。他两只手搭在大腿上,头垂得很低,像失去了力气。
“怎么都不出声的。”闻颜走过去,闻到他身上一股酒味,才知道他是醉了。
“小孩子喝什么酒啊。”闻颜晃晃他肩膀,问他:“能起来吗?”
这时江昊才慢慢抬起头,两边脸颊红得不行,抬手抓着他衣服,声音很弱地说了句:“……行。”
怎么总是喜欢抓衣服。
闻颜皱了皱眉,倒也没把他手拉开,握着他手臂把他弄起来。
江昊看着瘦,但骨架还是有重量的,闻颜把他往上一拎,他自己就扶着墙站起来了。
“想去楼顶。”江昊说。
来这里这么多天,闻颜上下三层楼都走遍了,唯独没有去过楼顶。
他跟着江昊很慢地上楼,原来楼顶的门是道铁门,还有一把锁。门前是声控灯,江昊跺了跺脚,灯才亮起一会儿。
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他手不稳,连连弄了几下,才把那道铁门推开,几乎是朝门外跌出去。
闻颜想拉他一把没拉到,看着江昊侧躺在了水泥的地面。
这小孩儿……
闻颜笑着走上前,在江昊身边坐下来。
这里虽然热,但空气里很湿,那股水汽从毛孔钻进人的身体里,就好像在夏天泡温泉。
屋顶有风,楼下小院子里的灯也亮着,闻颜屈起一条腿,眺望田野的轮廓。
他几乎能在黑暗里描绘出那一片一片田地的模样,因为这些天以来,他总是看着田野发呆。
“那边两块是水田,旁边是旱地,那两块田中间种的是柚子树。”
楼顶安静了片刻,闻颜听见江昊模糊地说:“错了,那个大爷抱不动柚子,他种的是橘子树。”
闻颜笑笑。
明天要走,他其实还有些不舍,这是他来之前完全没想过的。
从小到大,如果说是生活上的苦,闻颜确实没吃过。他出生的时候,引力星空已经是老牌的娱乐公司,他从小住在别墅,家里有很多阿姨,他甚至不是每一个都认识。
大学他去了别的城市读书,但钟婉华担心他不适应宿舍环境,让他在外面租很好的房子,后来出国留学,因为有钱,很多事情也能迎刃而解。工作后,闻颜自己也很能赚,他从不朝家里伸手要,但零花钱还是每月如数打来。
有时候,城市里的生活并不比乡村轰轰烈烈到哪里去。至少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还一帆风顺,无波无澜。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循规蹈矩生活了太久,沿着那条,所有人眼中的标准线。
“哥……”江昊叫他,嗓子有些哑。
这个年纪是不是已经过了变声期?闻颜忘了。
这好像也是江昊第一次叫他哥。
闻颜等了一会儿,江昊却没说任何话,他仍然仰头看着天空,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下来,滑到他的耳后,很快弄湿了地面。
“哭什么?”闻颜忍不住放轻声音。
但江昊没有回答,只是朝闻颜的反方向侧过身,抬手用手腕抹眼泪。
前几天知道要回去读书以后,江昊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闻颜还以为他什么也没想。要离开家,还是会有点害怕和舍不得的吧,何况,他和闻颜其实也还不熟。
闻颜抬起手掌,犹豫几秒,还是搓了搓江昊的头发,自暴自弃地说:“算了,我不会哄人,你还是哭会儿吧。”
江昊果然哭得更大声了,他彻底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手臂里,瘦削的肩膀耸动着,眼泪好像快要流成了河。
听说能哭的男生以后都疼老婆。
闻颜不合时宜地突然想到这句话,自己还笑了笑,叹了口气,继续拍着江昊毛茸茸地脑袋,对着天遗憾地说:“现在要有根烟就好了。”
眼泪都在晚上流干了,第二天和家人告别的时候,江昊又很平静。
他和周文芳的行李都装在同一只行李箱,那个行李箱可能还是江昊爸爸以前用的,是那种布面拉链的款式,黑色的,拉杆很旧了,生了锈,很不好拉开,江昊拽了一会儿,才握在手里。
被子这一类重的东西,是用蛇皮袋装的,被周文芳裹得很紧。
江昊自己还背了个书包,外壳那层看起来很薄,能看见里面书的形状,带子在他肩膀上压出轮廓,好像并不比那天装着梨子的背篓轻到哪里去。
他们就这样要出发了,闻颜坐在副驾驶,看江昊和外婆说要记得按时吃药,两位老人只拍拍他肩膀叮嘱他好好读书,其他别的话,好像就都没有了。
很快,江昊和周文芳都进了后座,车摇摇晃晃地起步了。
上海到四川这样远,时间又这样少,江昊又是去念高中,能回来的次数可想而知不会很多。
走的时候路还是和来时一样曲折又难捱,车前镜上挂着一只中国结,尾巴上的穗子摆动得很厉害。
道路两边的树枝时不时刮到车,闻颜看着窗外,原来那两片田中间真的是橘子树,他看见了树叶中的一点橙色。
闻颜没有闭眼,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在记住什么,也许是因为,这座村庄他这辈子也许只来这么一次,而这里让他印象很深。
车又行驶了一会儿,尽管车窗紧紧闭着,闻颜还是闻到空气里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是浓郁的酒香。
他把车窗按开一条缝隙,那味道更深了,和热风一起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鼻腔,滚烫地、猛烈地。借着驾驶座外的后视镜,闻颜看见江昊靠在后座的椅背,睁着眼,鼻尖耸了耸,也在闻风里的味道。
不远处是一栋工厂,闻颜来时就见过,却现在才记起。
司机笑着说:“厂里在酿酒了,不了又有酒喝咯。”
第14章 P.14 改天来看你
回程的飞机三个小时,闻颜睡了很长的一觉。
醒来时,广播播报飞机已经开始下降,闻颜把眼罩一摘,正对上江昊盯着自己的眼睛。
下一秒,江昊快速地移开了视线,望向舷窗之外的天空。
“你不困吗?”闻颜问。
“不困。”可能是太久没怎么说话,江昊嗓子有点哑。
很快,飞机落了地,在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机舱猛烈地抖了抖。
到机场后便有司机和助来接闻颜,他们把所有人的行李都带走,搬到了商务车上。
车里有闻颜最喜欢的一款香薰,是淡而清爽的茶香。其实闻颜不爱喝茶,却很喜欢茶叶的味道。
从上车开始,江昊和周文芳才表现出一些紧张。他们母子两人坐在后座,和秦羽一起。闻颜则在前排,拿过另外一位这一次没有跟去的助递来的平板,开始看这段时间落下的需要他亲自处的工作。
“小闻总,等会儿可能有个会需要您参加一下。”
“这么急?”闻颜没说什么,只让助先把开会需要过的内容给他看一眼。
从浦东机场回别墅大概要一个小时,路程很长,闻颜把文件都看了一遍,时间刚刚好。
周围不再是马路,他们驶入绿化良好、布局得当的别墅区。
每一栋楼房都配有大庭院,司机驶入时,草坪上的灌溉喷泉正规律地洒着水,弧形的水花在空中扬起,波光粼粼。
管家等在门口,车停下来,司机帮他们把行李都拿走了。
“周姨,那边那一栋是保姆房,给你和江昊都留了单独的房间,我还让人在学校附近也租了房子,等江昊开学就住过去。其他的事情,我助和管家都会和你们交代好,我有个会,先走了。”闻颜看了眼时间,手在江昊肩膀上搭了一下,“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秦羽等会儿你把我私人电话给一下。”
他的确很急,这个会议也只能线上视频开。沿着台阶走进房间,闻颜要去书房,经过一扇窗户时,偏过头,一眼便看到江昊和周文芳站在台阶下。
上海的天气依旧很热,太阳并不比四川少任何一点,只是空气里没有那么潮湿。
即使被阳光晒着,周文芳依旧笑着,在听管家和她介绍,但江昊却好像很热,额头都出了汗,脸颊有些泛红,眼睛被光线刺得微微皱起,看着闻颜离开的方向,好像在出神。
闻颜脚步稍顿,因为助催促,还是继续朝里走。
他好像也被晒得有些晕,一时忍不住想,其他人到底是怎么资助这种小孩的?他做的对吗?是关心不够,还是关心太多了。
因为闻颜和闻天朗都有在家里处工作的需要,所以书房有好几个,底楼这个一直是闻颜在用。
这里几乎和他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不是他需要,也没有人会进来打扫卫生。
闻颜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助要走时,他抬手拦了拦,说:“给周文芳先预支一个月的工资,等学校那边的房子租好以后,给江昊搬家你也记得去帮忙。还有,给他买几件衣服。”
“其他没什么了。”闻颜抬了抬下巴,助便推门出去了。
这个会议一直开到傍晚,闻颜推开书房门时,闻天朗和钟婉华仍然不在,问了阿姨才知道,他们这个星期有应酬,早就飞去了其他城市。
小院子里传来两声清晰的狗吠,闻颜抬眼,一团毛茸茸的白色已经飞奔至他身前,半人高的萨摩耶喘着气,两条前腿来够闻颜。
原本就是闻颜更喜欢狗狗,所以才养了小面包。
他笑着蹲下来,揉了揉大狗脑袋,把它揽进怀里抱了抱。
小面包:呀!爸爸抱我啦。
遛狗的阿姨从草坪另一侧跑来,气喘吁吁地说:“现在谁也跑不过小面包了。”
“它长大了。”闻颜笑着接过阿姨手里的飞盘,扔得更远一些。
前面转个弯就是保姆们住的楼,闻颜想过去看看江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