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 最后一班高铁已经赶不上, 闻颜只能坐车。
在车上, 闻颜给周文芳打电话,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大概是前段时间江平德就已经查出肺上有问题, 但因为乡镇医院技术不行, 医生仅仅认为是小毛病。
没想到江平德的咳嗽越来越严重, 甚至经常咳血,去省医院检查, 才发现他患有肺癌。
周文芳已经在机场准备起飞, 闻颜和她通话的时候, 她语气很淡很淡, 像是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只会机械地回答闻颜的问题。
走高速连夜回上海, 至少也需要四个小时。
在这四个小时里,闻颜一分钟也没有睡着。
他先安排好去四川之后的事情,本来准备睡一会儿,却完全停不下思考。
廖维明,那个躺在地板上的男生……突然发现患有恶性疾病的江平德……
还有将要十八岁的江昊。
回到上海已经凌晨三点,小区里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还亮着。
闻颜走到楼栋外,浓郁的夜色里,他看见一小团蹲在门边的黑影。
听见闻颜的脚步声,那黑影站起来, 转过身。灯光给他的轮廓勾上一圈毛边,闻颜认出他是江昊。
江昊背了一只又大又鼓的书包,穿着薄卫衣和牛仔裤,帽子拉起来兜着脑袋,一副格外疲惫的样子。
“闻颜……”江昊嗓子都哑了。
“你来多久了?”闻颜抓着他手腕,把他拉进楼道里。
恒温的楼栋让江昊好受了一点。
灯光亮起来,他眼睛不太适应,所以一直垂着头。
“没多久,来等你。”
他一个人在家实在受不了,想到闻颜说他晚上会回来,就提前过来等。
“外面那么冷。”
电梯到了,闻颜抬手把江昊推进去。
“机票买了明天早上最早的,等会儿好好睡一觉,到时间我会叫你。”闻颜说。
江昊在他身后大概一步的位置,他没往上走,只是借着这个姿势在闻颜身后靠了一下,说:“好。”
今天得知江平德在医院情况紧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飞回去的机票只能买到一张,所以周文芳先走了。
闻颜知道这个时候和江昊说什么都没用,当务之急是带他回去。
客房没有来得及收拾,闻颜让江昊和自己睡一张床。
他先去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时,江昊已经脱掉外衣外裤,躺在自己的那一半床,眼睛闭着,似乎是睡着了。
闻颜轻手轻脚地也躺下来,刚盖好被子,身后的床垫微微下沉,江昊朝他挪了一些,皮肤上的滚烫温度缓慢地蔓延到闻颜身上。
似乎这样他才会觉得安全一些。
闻颜想了想,翻过身面对着江昊,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江昊后背。
很快,江昊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他无意识地把脸往闻颜锁骨上埋,额头和鼻尖都贴在他的胸膛。
受到江昊的影响,闻颜也很快变困。那些纷杂的念头在困意里什么也不算,他手上的动作渐渐变缓,最终慢慢停下。
早班飞机时间是七点,从闻颜的公寓到机场还要一两个小时。
总共也没睡多久,手机上的闹钟便响了。
两个人同时被吵醒,江昊先动了动,伸长手臂去按掉闻颜放在枕边的手机。他半撑起身体,整个人在闻颜上面,闻颜只是睁开眼,想起床,鼻子就和江昊的下巴狠狠撞了下。
江昊比他先反应过来,用手捧起闻颜的脸,拇指轻轻给他揉了揉,才让他从巨大的疼痛里缓过来。
“司机应该快要过来了,我们洗漱好就走吧。”闻颜说。
“还疼吗?”江昊问。
他半跪在床上,眼神懊悔,时不时碰一碰闻颜的鼻子。
“我没事。”闻颜笑了笑。
两个人很快就洗漱完,几分钟后便下楼上了车。
到机场的路上他们又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江昊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在浦东机场的情景。
那时他第一次来上海,对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充满好奇。现在想来,尽管周围的一切都那么不同,此刻的情绪却和当初有微妙的相似。
两个江昊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哪里才是这趟旅程的终点。
从上飞机,到飞机落地,时间过得那样快。江昊还什么都没想清楚,就已经站在故乡的土地上。
闻颜安排的人来接他们,带他们前往省里最好的一家医院。据说江平德也是连夜转院,才有机会在昨晚抢救回来一条命。
一直到病房前,江昊才显得有些犹豫。
闻颜拍拍他的肩膀,帮他推开门。
仪器安静运作的机械音掩盖了周文芳在病床前削苹果的声音。江平德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许多仪器接在他的身体,身型比闻颜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消瘦了许多,几乎有些脱相,让他认不出来了。
但幸运的是,江平德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见到江昊和闻颜的第一眼,他是笑着的。
“闻总您怎么也来了。”江平德说话时仍然带着一些方言口音,闻颜走上前,说:“我带江昊回来。”
很久没见,他们一家三口肯定有话想说,闻颜借口去和医生聊聊,先离开病房。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坐在身边的江昊抓了一下他垂着的手。闻颜知道他可能有点怕,这种情况下太多的事情江昊想不到,只是会很茫然,没有支点。
闻颜捏捏他手,起身后用手臂抱了下江昊,低声说:“有事联系我。”
昨夜回上海的路上,闻颜就已经拜托朋友去为江平德找来更好的医生,但具体的情况,闻颜还想亲自去和医生聊聊。
他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待了四十几分钟,得到的答案非常不乐观。
“已经扩散了,不适合手术。现在在等基因检测出结果,如果没有合适的靶向药,建议选择化疗。肺癌恶化起来速度很快,家属要尽早做好心准备。”
闻颜无法说什么,他相信尽管此时此刻的自己也体验到了世事无常,但他获得的悲痛不可能比得过江平德真正的家属。
从办公室里出来,闻颜下楼去了住院部外的花园。
他真的很想抽烟,昨天到今天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又累又困,闻颜几乎无法思考,但他知道这里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他应该表现得再有精力一些,因为江昊可能会很需要他。
但不论怎么想,闻颜都太困了。
十点多的秋天,阳光温暖地照下来,闻颜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醒来时,意外发现自己没有显得特别狼狈,因为他正靠着一个人的肩膀。
闻颜只微微抬头,就知道这个人是江昊。
“怎么下来了?”
“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就来找你。”江昊说。
“不和你爸多待一会儿吗?”闻颜问。
江昊停了片刻,才说:“我和我妈去跟主治聊过了,我们知道现在的情况。”
“我爸……他应该也知道。”
“嗯,”闻颜坐直了,“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和我爸商量了一下,他说想回家,”江昊垂下头,声音挺轻地问闻颜,“我应该同意吗?”
他其实不是在征求闻颜的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他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和周文芳或者和江平德在一起,江昊都没办法说出他的想法,他只能抓住闻颜。
“学校我帮你请假,你可以安心陪你爸爸,”闻颜说,“能做化疗的医院很多,如果你们想回去,那我来安排。”
江昊点点头,从接到周文芳的电话开始到现在,他不止一刻陷入四处漆黑的茫然。
傍晚,闻颜和他们一起在病房里吃了晚饭。
几个人里,江平德反而是看起来更轻松的那个,他在努力聊天,闻颜实在看得难受,连带着话也少了。
晚上,周文芳留下来陪床,闻颜在旁边的酒店开了一间双人房,和江昊一起去住。
走到房间,闻颜脱掉风衣,先去洗了个澡。
来的时候他就料到可能会在这边多待几天,所以带了一只行李箱。
闻颜洗完之后江昊又去,浴室里响起水声后,他才拿出手机给秦羽打电话,把接下来两个星期的工作都推掉,也让她找人去帮忙打包江昊和周文芳留在上海的行李。
他说这些的时候都压着声音,因为不想让江昊听到。听到以后他可能就要赶闻颜走了,闻颜知道江昊是什么性格。
等江昊从浴室出来,闻颜的电话已经打完。他挑了一张靠窗的床,在手机上找朋友问转院的事情。
明明有两张床,江昊穿着睡衣,看也没看另外一张,径直在闻颜的床边坐下来,很快又掀开他被子的一角,躺进去。
“要跟我挤啊?”闻颜碰了碰他头发。他半靠在床头,江昊却躺在枕头上,一条手臂横过闻颜的小腹,脸贴在他的腰侧。
“嗯,你不让吗?”江昊问。
“没不让,你要早说想这么睡,我就要个大床房了。”闻颜关掉手机,顺手也按灭了房间里的灯。
江昊已经超过一米八了,两个个子这么高的人挤在一张这么小的床上并不好受,但江昊就是不想放手。
“明天我再去和他们商量,如果决定好了,我们就转院。”江昊说。
“好,我也问过朋友了,他可以帮忙,不会有事的。”
闻颜说完,江昊又把他抱得更紧。
黑夜里,闻颜睁着眼,他怕江昊哭,因为即使他像现在这样什么表达情绪的话也没说,闻颜就已经够心疼了。
明明一整天那么累,到这个时候闻颜却睡不着。
他忽然也意识到,尽管他比江昊大了这么多岁,人生中却从未面对过至亲的重病和离世。
失眠持续了很久很久,闻颜凭经验察觉到时间应该已经很晚了,他以为江昊睡沉了有一会儿,没想到江昊动了动,小声问他:“你在上海是不是还有很多工作?”
这个问题他迟早要问,闻颜说:“没事,我都安排好了。”
江昊沉默片刻,大概是想劝闻颜回去,但开口时,他却说:“你能不能先不要回去。”
闻颜愣住了,他感到江昊又收紧手臂,快把他勒得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