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又有马蹄声响起。却是举着旗子的五名红甲骑兵,这是碌王的兵了。
“亲王出行!闲人避让!”
他们当中一人敲着锣,扯着公鸭嗓喊,这不是嗓子哑了,他就是个太监。
但一般规矩,太监也该穿他自己品级的内侍官服,就碌王府的太监,顶盔着甲。宫里的乐师里就有几个太监,此时不由得一直朝这骑士身上看。
“诸位大人,稍后可别吓着。”
太监和其余四人的马也未停下,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他们不进王宫,却是要一路去自家在京里的王府了。
“好大的架子。”景王夫在景王身边低声嘀咕了一声,“什么阵势我没见过?”
景王握了握他的手:“他说的,大概是骑兵。”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这是亲王出行的正常规格。”
亲王出行,都有前引护军敲锣净街,京城贵人多反而少见,正是因为……贵人多。所以多数人反而轻车简行,不搞这个了。但碌王刚回来,虽然前头已经来送过几趟行李和仆人了,但跟着他身边的人马和东西必然最多。
队伍浩浩荡荡,当然得提前净街,否则到了热闹地方,车队堵半天,乐子不就大了。
景王看着王夫,见他抿着唇,脸上颇有几番不服气,便立刻轻声安慰:“他都过了而立之年了……我早已死心了。今日实在是好奇碌州的骑兵。”
皇帝答应的三千护军,碌王也是分批派过来的,可惜,景王都无缘得见。只是曾听人说过,那骑兵一人三马,队伍里还有赶着马车的辅兵,一路轰隆隆的,尘土飞扬而来,阵势甚为吓人。
此时,不满之人其实颇多,雪越来越大了,可碌王就是不见影子。他们也都是声名显赫,跺脚震天的人物。即便碌王这十五年来一直闹出各种大小事,有人戏称,他虽在碌州却身在京城。可实际他就是个边塞藩王,让他们在这儿如此枯,实在是架子太大。人群里一片嗡嗡的嘟囔埋怨之声。
景王夫正要说话,却忽然一愣,看向脚下。
“地、地龙翻身?”
众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了,惊叫声在人群里炸开,有人推推搡搡。
“都安静!”“安静!”“在外是安全的!”“我等尽快回城!”
必定在场的算得上是举国的人精,不过片刻,场面便被镇住了€€€€不过,那几位太过惊慌的大人,未来的日子注定不好过了。
待他们重归秩序,也发现了更多的情况异常。
西北,道路的前方尘沙飞扬,雪花甚至都让黄沙遮掩了,翻卷的黄龙仿佛要吞天食地。
“骑兵……这么大的动静?”
梁朝缺马,即便最近十年,碌王商队带进关了许多牛马,马匹依然稀少且昂贵。在碌王的护军到来之前,京城最大规模的骑兵,是皇帝的仪仗€€€€本该五百六十八人,可皇帝已经很久连宫门都没出了,禁卫军中的绣衣仪仗虽然保持着,但能用的马匹已经不足两百,皇帝真的要把全套仪仗都拉出来,那得从禁军的其他地方借马。
十天前那两千多骑兵过来时的动静,多数人都是如景王这般,只有听闻,却也以为其中该有夸大。如今亲眼所见,分明是那些人文采不佳,难符其实。
地面的震动越发明显了,隆隆马蹄声更是震耳欲聋,与偶尔京中大量勋贵出行时,重叠在一起的辘轳车轮声,完全不同。
他们能看见翻起黄沙的红了,马匹的颜色虽纷杂,但骑士的红统一且鲜艳,深深刺进了每个人的眼中。
看着他们逐渐逼近,许多人都忍不住缩起了胳膊,有人左右张望着,甚至寻思着逃跑。理智告诉他们没事儿,碌王总不可能把他们都杀了。
可骑兵们更近了!依旧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啊€€€€!”在尖叫声中,红甲骑兵左右分开绕到了众人两侧,只他们马蹄下扬起的雪花和尘埃弄得人咳嗽不止。
皇太子夫妇、安王夫妇与景王夫夫倒还依旧站在原地,只是动作多少有些僵硬。
有些迥异的声音响起,骑兵们的身后,出现了一架六匹马拉的巨大马车。
六乘,本该是天子的规格。但多年前碌王求天子赐车,因为“王夫娇贵,受不得颠簸”。皇帝允了。不过,除了六匹马之外,这可是比皇帝的任何一辆车架都要大,这简直就是个移动的房子。
“恭贺王叔回朝!”满脸都是沙土的太子上前一步,以储君之身,行子侄之礼。
“恭贺王叔回朝!”
“恭迎碌王回朝!”
重臣勋贵都弯着腰,四周只有马儿的呼吸声。
“哒、哒、哒。”颇有节奏,甚至可说是带着几分慵懒的马蹄声响起。
皇太子看见了一对儿碗口大的马蹄子,停在了他眼前,这匹马有两条健壮的大长腿,想来它必定十分高大。
“起。”低沉的声音响起。
“起€€€€!”太监传音,众人直起了腰,此时不快的人占了八成,这位碌王实在是过于傲慢自大了。
皇太子一抬头,却听见太子妃与旁边的安王妃都发出了一声抽气,他其实也想,只是强忍住了。与看不见的气势无关,纯粹是个头的问题,马对人,本就是个庞然大物,马上再端坐一个全甲之人,在几步之遥的情况下,委实是压迫感十足。
这人长腿一撇,从马上下来了,他双脚落地时发出“咚”的一声,分量十足。
第103章 (捉虫) 热锅里的鱼……
103
大太监端着圣旨就要站出来, 碌王胳膊一抬:“等会儿。”这条胳膊再转过来,就一把薅住了安王:“老三……好久不见啊。”
“王叔……呜!”一拳头十分扎实地怼在了安王的肚子上,身份贵重的王爷当场跪地, 嘴巴鼓得老大, 可最后还是没忍住呕吐了出来。安王眼睛瞪得更大, 他怎么都没想到,碌王竟然直接上手打他?
“碌王!你!”大臣也发出惊呼。不止安王,这事儿谁想得到?一个身份贵重的藩王, 直接在大庭广众下, 对他的侄子动手€€€€哪怕私下里呢?
“王叔!王叔!”太子和景王愣了一下,但还是伸出了胳膊拦在了碌王面前。
碌王倒是没继续攻击安王, 这一拳头也够了,安王妃与几个大臣正把安王从地上扯起来,但安王疼得浑身发软,根本扶不起来。
碌王扯开了头盔的绑带, 扯下来的头盔让他一把塞进了太子怀里。太子退后两步, 差点踩在安王手上。碌王扭了头, 如一头搜寻猎物的老虎, 对着勋贵的方向发出咆哮:“十五年前的‘恩情’!孤可一直都没忘!诚毅侯在不在?”
因碌王这十五年一直没老实,况且这次还是皇帝亲命众人前来迎接,所以再愚钝的人, 都了解过碌王及其王夫的过去。
这位诚毅侯,叫郑房允, 是安王的伴读, 十五年前,碌王夫夫也在内书房里,碌王夫正是碌王的伴读。他俩远赴封地, 还真有这位诚毅侯的一份功劳。
认为碌王会找安王和诚毅侯不痛快的人,是有不少。安王事前甚至还求过景王庇护,可以为也只是说两句好话,劝和一下罢了。碌王却是个真莽夫。
勋贵也不是谁都足够精明老诚的,有人在碌王询问时,下意识便瞄向了诚毅侯的方向。碌王径直就大踏步闯进了人群里,这里除了公侯可还有许多命妇在。此时老老少少都惊呼出声,又因事出突然,碌王的行为说荒唐吧,人家又事出有因,私仇。更要紧的是,碌王不打太子和景王,但……他们可没人家的面子。
碌王的拳头显然是真的名不虚传,一时间大臣们也都不知道该不该拦,只专注护住自家的女眷,躲开麻烦。可麻烦不正是诚毅侯吗?这下碌王找他更方便了。
碌王一把薅住了诚毅侯,对他,就不像是对安王那么客气了,戴着铁护手的拳头,直接朝着诚毅侯脸上砸去。尖叫声又双€€响彻人群,看来今天有些人就是为了练嗓子来的。
诚毅侯哪里禁得住打?两三拳下去,那张脸就血肉模糊了,拳头下去,牙齿崩飞,拳头起来,血被拳头甩飞出去。
碌王松了手,他脸上有飞溅的血,还有自己的泪,偏偏他是笑着的:“真吓人啊,他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啊?你们说,是不是好可怕?哈哈哈哈哈哈!”
刚才目睹他打人时尚且站得稳的大臣,他这一笑,反而跌倒了几个,还有命妇直接吓得昏厥了过去。
甩了两下手套上的血,又引起了有节奏的几声惊叫,人群离他更远了,可很快就缩回来了€€€€碌王血骑围了他们一圈。
刚碌王冲进人群里引发惊呼时,依稀还能听见自家仆人的呼叫声,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虽知道碌王的胆子再大也不可能将众臣的家奴都杀光了,可还是心里发毛。
碌王没继续找人,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条帕子,细细擦着脸和铁手套,没人敢多嘴,都屏气凝神看着他擦,待擦完了,碌王将血淋淋的帕子展开:“看,像不像一只鲜红的锦鸡?”他笑着问的,可见没人回答,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不像吗?”
“像!”“像!特别像!”“雄鸡报晓!”
反正大家都扎一堆,没人知道是谁喊的,不丢脸。此时,
“哈哈哈哈哈!”碌王开心了,他笑了一会儿,终于走出了人群。
待碌王径直走到巨型马车边时,已有侍从在这儿放了木梯子,碌王向门口抬着手:“小月亮,下来了。”他神情温柔似水,声音轻如流泉,若非此时太过安静,怕是没有外人能听见。
“咔!”开门声响起,车门的卡扣打开了。
门内的人只有一截下摆飘出,碌王已经一脚踩上了两层楼梯,伸着胳膊掐住了对方的腰,将人轻轻举起,如奉宝瓶般,将人放在了地上。水蓝色的貂皮在阳光下反射出些微紫色,华美的皮草直接盖在了肮脏的雪泥地上。
这穿着皮草的男人并不矮小,他和碌王的身高相仿,这连着风帽的披风却全都是水蓝色貂皮所做。
这件披风何止万金?前年碌王在贡物中贡上了一只这样的紫貂,京城里的人方才知道紫貂还有这种颜色的。皇帝犹豫良久,分别赐予了大公主与太子妃。皮子虽说用新的才好,但这两件紫貂,两人却都不敢用,一直放在库房里,有相熟的手帕交拜访,偶尔才拿出来瞧一瞧罢了。
“……”给皇帝的贡品就两只小貂,给王夫的好大一件衣裳。不知道多少大臣一时起了义愤之心,要回去参奏碌王了。可是想想碌王的态度,总觉得这事儿最后的结局是碌王暴揍他们一顿。所以,还是三思一下吧。
终于,有不穿铠甲的侍从出现了,他们拿出了两个厚厚的蒲团放在了地上。
举着圣旨的大太监反应迅速:“陛下口谕,碌王夫夫无需跪拜。”
“皇兄宠爱,但孤还是得守规矩的。”碌王收敛着眉目,假如他脸上的血刚才都擦干净了,可能还真的有人信。
他转身亲自将王夫的披风缎带解开,风帽滑落的瞬间,吸气声此起彼落。
轻拂帘幕开,神人踏月来。冰肌无粉黛,秋瞳脉脉情……
碌王王夫悦溪,国子监祭酒悦朗悦晚秋的幼子。十五年来碌王万千宠爱的男人,碌王府的奢侈铺张,在京中不是新闻,隔三岔五便有御史因此上奏。今日这水蓝紫貂披风也又加了一桩。
十六年前(碌王被封的前一年),有京城第一公子之名的悦溪进了内书房,可是颇引起了一场风波。甚至当年碌王赴藩,也是因为他引起的一场艳闻。
悦溪公子踏雪而奔,红梅诉情,可是当年茶馆里人们最想听的书文。又有人叫他踏雪公子、红梅公子,但这名号听着雅,实则却有些过于艳了,其实并非好名。
碌王夫夫重归,京中便有不少闲人又说起了这位第一公子。
他可是三十有一,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
“在那碌州苍凉蛮荒之地,不知道当年这位美人儿被磋磨成了什么样子。”
即便碌王娇宠王夫的名声远近闻名,但也有传闻碌王其实觊觎现在的更加年轻英俊的景王夫悦屏袭的。也有传闻,碌王夫一直在碌州与碌王一块儿忙碌。碌王出征在外时,封地是王夫主政,他是干活的,甚至该说必定诸多辛劳。
碌王和景王,其实近些年常被拿出来比。两人都是娶了男子的王爷,还都是守着这一个,断子绝孙也不另纳。又都是悦家的儿婿。
除了碌王与景王之争,碌王夫与景王夫的内助之争,也一直在闲人嘴巴里斗着。
景王夫可是众人眼里见着,二十许了依旧如少年一般。碌王夫在碌州露面,也都是戴着幂篱、面纱,碌州那破地方,冬天的风像割肉的刀子,夏天的太阳像烤人的烙铁,男人到了那儿可不都变成了糙汉子?
碌王夫,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他矜贵俊美,但阳刚清雅。许多人见了他,便在当场愣住了,神色间露出几分迷茫与怀疑,实在是谁想到如此美景竟是人间?
他腰挺背直昂藏之躯,层层华服在他身上不是堆叠,却是舒展。传闻他娇贵,有人以为他会是个病姿之人,可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成年男人的健康,他朝着碌王轻轻一笑,也……充满了成年男人的魅力。边上有人踮起了脚尖,让碌王一瞪,赶紧收了视线。
“还请大监宣旨。”敖昱拱手。又拉着悦溪的手在蒲团上跪下。
皇子们和众勋贵大臣:“……”我们可都没准备蒲团。
但碌王跪了,轰隆一声,众护军翻身下马,也都跪了。众人只能跟着跪,包括还抱着敖昱头盔的皇太子。也包括既倒霉又活该的昏迷中的诚毅侯,碌王护军在外头围了一圈儿,和他交好的想把人送出去,可一边觉得碌王护军不敢动手,一边又害怕。诚毅侯夫人因病未来,其他人也还没关系好到为他拼命的地步,一犹豫大家都跪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碌王,朕之幼弟,守三州之地,忠勇诚悍,功勋赫赫……”
这圣旨就是把敖昱在三州干的事儿又吹了一遍,然后表示:朕想弟弟啦,所以把弟弟叫回京城一家团圆。哥哥的好几个儿子(指最近几年出生的,没长成的),弟弟还没见过吧?哥哥知道你和你的王夫感情颇深,所以,要不要抱一个回去养?你对朕的儿子有忌讳也没事儿,从族里选一个?
皇帝这圣旨废话颇多,倒真的像是个正在对归来弟弟唠叨的苦心兄长。
终于,圣旨完事儿了。众人起身。
“多谢太子。”碌王先为王夫重新穿上披风,这才取回了头盔。一声道别,他已经转身上马,碌王夫也未曾回到大车上,而是一抓马鞍,轻轻松松以单臂之力,引自己上了马,坐在了碌王背后,两人共乘一骑,带着三百护军与几十辆辎重大车,进城去了€€€€其余人马不能进城,要去城外军营。
护军在前,吆喝着闲人避退。
百姓早已让在街道两旁,看着这威风凛凛的大队人马过去。
“这谁啊?这么大的架子。太子出行也没这样的啊。”问话的是个歪戴着帽子,身着绫罗的男子€€€€京城里的百姓,自有一股子傲气,且看他的打扮,说不准就是哪个王侯贵戚的亲戚。